毕淑敏红处方13

文章来源:后天性无眼球   发布时间:2017-8-31 11:05:51   点击数:
 

  出现了一件事,打乱了我的全部安排。

  滕大爷来找我。

  这老头,总是像楷书一般妥贴平整,今天惊慌失措得白色工作服的兜底掀在外面,好像刚被小孙子翻了糖。

  院长,你说它能到哪里去呢?一直锁在我的抽屉里,怎么就会丢了呢?这可怎么办!他的眉头皱得太紧,有一根花白的眉毛飘落在鼻梁上,又被汗粘成"一"字形,好像那里有一道似愈未愈的小刀疤。

  我看着好笑。

  同我遇到的灭顶之灾相比,还有什么可怕的事呢?于是我非常镇静地对他说,滕医生,别着急,慢慢说。

  没有什么事能压倒我们。

  我的冷静感染了他。

  他平息下来,说,戒毒是个新行当,我虽是老医生,心里也没底......我说,就不必从个人史家族史讲起了,请直接进入主诉。

  不想老头很执犟,拒不服从我的指示,说院长,我还是说得详细一点,这样破起案来,头绪清楚。

  我极力控制着自己的焦躁情绪,由于"七"的干扰、我有的时候会喜怒无常。

  我说,好吧。

  滕医生说,我有一个登记簿,全是病人的原始记录。

  从姓名家庭住址到治疗方案病人的反应以及出院后的随访和复诊,都有详细的记载......我打断他说,我知道。

  医院病案室记载得还要全面。

  滕医生说,起码差不多吧。

  简直就是另一份复制的病案,有一些动态的变化,比如病人近期内的反应,也许比电脑还及时。

  我是想自己积累第一手的资料,这样有利于业务的提高......我不耐烦地说,关于你的主观动机,就不要再说了,我并没有怪你的意思。

  没准还会表扬你,每一个医生都应该热爱自己的工作。

  可是它丢了......太古怪了......那天下班的时侯,我把它放在抽屉里,我记得很清楚,我参加了几天学术会议......今早上一来,没了,我是说,本子没了,别的都还在,什么也没有少......其实要是别的没了,倒不要紧,蓝色登记簿没有了,这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医疗文件啊......滕医生用听诊器的铜头使劲敲脑袋,发出脆响。

  我说,滕医生,听诊器是公共财产,要是把它磕瘪了,我罚你这个月的全部奖金。

  他这才不情愿地停下来。

  我的头脑里好像有一百条蜈蚣在爬,沙土上留下神符般莫测的痕迹。

  这是"七"的翅膀在强烈干扰我的思维过程。

  我驱赶着蜈蚣蠕动的脚趾,凝聚起全部精力,处理这件奇怪的窃案。

  这个本子,对一般人有什么用途吗?我揉着风池穴问。

  没有,一点用也没有。

  甚至连一张空白的纸都没剩下,您知道我是一个很俭省的人,再说我的字很潦草,都是医学术语......我赶紧地截断他的话说,那个盗得登记簿的人,正是对你的字和术语感兴趣,是这样的吧?滕医生被这个说法吓了一跳,满是蒙蒙的油汗的脑门,立时白起来,说您的意思是有特务看上了我的登记簿?我笑起来说,传统的特务倒是没有这么雅。

  我看是自己内部的人。

  滕医生说,谁?!我说,谁会对这种充满了科学味道的东西感兴趣?只有医生,别有用心的医生。

  滕医生说,那能是谁呢?抽屉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我有一把专用的钥匙。

  平日就放在工作服兜里,要是咱们自己人想算计我,机会有的是,趁我到食堂吃皈的时候,您知道咱们的规定是医生不得穿着工作服到餐厅吃饭,那样会污染环境,要是找这个时间下手,几百把钥匙也偷着配出来了......可我还是想不通,你想知道病人的资料,找我要就是了,我从来没打算秘不传人,干吗要使这么下作的手段!滕大爷莫名其妙加义愤填膺,脸上混合出很天真的神气。

  我晚,您这本宝蓝色的簿子,作用大了。

  据此可以找到我们以往治过的所有病人的下落。

  假如落到了毒贩子手里,来个送货上门,你知道那些人的操守质量,有多少人能抵得住诱惑?正瞌睡着就有人送来了枕头。

  还有人化名来的,但登记的住址是真的,拿了这份材料,上门敲诈勒索也有可能。

  谁想再次戒毒,他们就会把病人当成摇钱树,高价戒毒,牟取暴利。

  要是让吸毒的人互相串通起来,后果难以设想......滕医生大叫,院长,你不要说下去了!太可怕了,早知有这样严重的后果...除了正规的病历,我一个字也不会留下来。

  这可怎么办?我倒不是为了自己怕什么,我是担心那些吸毒的病人。

  若是这样一份材料被歹徒拿了去,他们不是雪上加霜!我说,滕医生,您也别把事情想得太严重了。

  明天早上,拉开抽屉,你就会见到你的宝蓝色的登记簿。

  只是它还会不会像以前那样平整干净,我不敢保证。

  滕医生转危为安地笑了说,原来是你拿走的,院长,你吓唬我。

  老头可不像你们年轻人禁吓,摸摸我的脉搏,有下了。

  我说道,滕医生,为什么不好好地检讨你自己?怎么会是我?我哪能干那种事!我只是说帮你找,我有一个猜测,但愿它是正确的。

  滕医生稀里糊涂地走了。

  我背靠着墙,注视着"白色和谐",看着幽蓝色的气体在阳光下蒸腾而起,婉蜒着进入我的肺腑为什么要叫"白色和谐"呢?它其实一点也不和谐,涌动着酷烈的奋争和苦难。

  我按铃,请护士长将温嫣的丈夫柏子叫来。

  到您的办公室?这里不是闲人免进的吗?医院里,唯有您这儿干净,把病人请到这里,不是把最后一块世外桃源也毁了吗?护士长迟疑着,不肯痛快地执行我的医嘱。

  我淡淡地说,这里早就不长桃了,长的是荆棘。

  护士长听不懂,去叫病人了。

  我的头发很乱,只得用一只黑色的发箍将它们约束起来,毕竟是见病人,还要保持起码的尊严。

  柏子很拘谨地坐在我的对面,残存的两指不安地抖动着,好像是一只错乱钟表的分针和秒针。

  我说,不要装出这么陌生的样子。

  你应该对我的办公室很熟悉了啊。

  柏子抬起头,又迅速埋下去,说,我弄不明白您的意思。

  我说,是我先弄不明白你的意思。

  你在深夜溜进我的办公室,将我所有的东西都参观了一番,却并没有偷走一针一线。

  到底是为什么?柏子抬起头,慢慢地说,这是我的习惯了,到了一个地方,要把所有有锁的地方都打开,看看里面有些什么东西。

  喜欢就拿走,不喜欢就原封不动。

  我说,你说得不对。

  我这里其实有你喜欢的东西。

  柏子说,什么?你说的是毒品?不就是在你的保险柜的最底层藏着吗?我不希罕。

  我到这里来是干什么的?不就是为了戒毒吗?我不会再上它的当了,所以我只不过打开来看了看,又原样包起来了。

  你包的那个样式很难学、我用一张废纸练了半天才学会。

  怎么样,原样包装,没露出破绽吧?要不是"七"已经使我处于麻木状态,我会吃一惊的。

  不是因为他是一个高明的贼,是因为他已经学会对毒品的抵抗。

  这就是我的治疗功绩啊。

  柏子一定以为我大智着愚,没达到预想的惊奇,很有几分沮丧。

  他说,院长,我很感谢您,代表我老婆和我还没出世的孩子,感谢您救我出苦海。

  我说,我不需要你这些空洞的话。

  你要真是感谢我,就为我做一件事。

  柏子说,你就是要联合国的钢印,我也能给您偷来。

  别看我只有两根爪子,可它们是通天筷子,没有什么取不来的。

  我说,你一定在医生办公室里,看到过一本宝蓝色的册子吧?柏子大大咧咧地说,见过。

  不就是在滕大爷的抽屉里吗?我说,一定不是你拿的吧?柏子说,你说得对。

  我要那玩艺干什么呢?留作纪念吗?我可没那个雅兴。

  我说,可是它丢了。

  柏子是何等聪明之人,立刻说,您是让我给您偷回来吗?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正是。

  给你添麻烦了。

  柏子大包大揽说,这算什么?好长时间没练本事了,手心正好痒痒。

  医院所有医生护士的箱子抽屉都搜一遍吗?这活大约得两个整宿儿才能干完。

  我吓得一激灵,说那可使不得。

  柏子说,那您要是不赞成这样地毯式轰炸,就得有重点怀疑对象。

  我拿起笔,在纸上写了一行字,说,就到这里去找吧,明天早上放回滕大爷的抽屉。

  不过,你可要小心。

  柏子看了看,把纸条还给我,说,我记下了,您烧了吧。

  小心什么?我说,这毕竟是偷摸的事,要是叫人抓着,就是罪过了。

  柏子说,这东西是不是滕大爷的呢?我说,是啊。

  柏子说,那不结了?是谁的东西,谁把它取回来,怎么能叫偷呢?不过是物归原主罢了。

  我说,动作可得快。

  这东西是前几天丢的,时间长了,让人抄写了备份,你就是把原件找回来,损失也弥补不了。

  柏子说,放心好了。

  只要偷的人没把这宝蓝色的册子毁了,明天您就擎等着瞧好吧。

  看着他只有两个手指的胳膊,我真的有些不放心,我说,多保重。

  不想柏子竟生起气来,说,院长你,看不起我?我刚想分辩,他一挥手说,院长,您看看这是什么?说着他把手伸进斑马病号服宽大的衣兜,把一枚黑色的发箍掏了出来。

  那是我的发箍,在他进来一分钟以前,我才卡到头发上的。

  我摸了摸自己发凉的脑门,那里空空如也。

  万一你要是被人抓住,你可千万......我叮咛他。

  您就放心好了,我知道。

  要是被人抓住,哪怕是灌辣椒水,我也一定不会把您给供出来......柏子信誓旦旦地说。

  你错了。

  柏子。

  我很严肃地对他说。

  要是被人抓住,你在第一分钟就说出我的名字,说是我命令你去的,这样就不会为难你了。

  为了我的病人和医生,我愿意承担任何重大的责任。

  况且,这一切对我来说,马上就不算什么了。

  柏子没有听懂我的话。

  临出门的时候,他问我,可以知道您是怎么发现我的吗?我说,在我的玻璃板上,留下了一个格外粗大的食指指纹。

  只有其它手指都失去功能的时候,食指才会如此强健有力。

  在病房里符合这种情况的,就你一人。

  柏子叹道,疏忽啊疏忽。

  多年来我是偷了就走,并不在乎留不留下痕迹。

  在圈子里吃窝边草,痛失前蹄。

  柏子走了。

  我拿起那个纸条,上面写的是孟妈家的地址。

  头痛如绞。

  "七"把我的大脑腐蚀得千疮百孔。

  我坚信是她干的。

  她想掌握住所有戒毒病人的资料,然后开设私人戒毒所,牟取暴利。

  也许还会和贩毒集团勾结起来,铺开一张毒网。

  我对着自己微笑了一下,光明一生,今天居然唆人偷盗,只是其它的正当手段都来不及了,以一颗仁爱之心出此下策,就是马克思的在天之灵,也会原谅我吧。

  滕医生,我只能帮你把事情做到这一步了。

  原谅我不能做得更多一些。

  "七"使我一分一秒地笨拙和萎靡下去。

  城市的夜晚不宁静,但和白日眼花缭乱的旋转相比,更有一种凄清的繁华。

  无数灯火亮着,无数窗口黑暗。

  汽车红色的尾灯,透迤划过,好像一道道红色的钢轨凌空抖动。

  空气似乎更不新鲜了,都市里的树木,像卑鄙的个人,一反阳光下的嘴脸,在朦胧的光线下,贪婪地吸着氧气,吐出二氧化碳,加剧污染。

  整个都市的上空,是一团银红色的光雾,包容着裹挟着假寐的文明,缓缓地自转并且公转。

  医院的周围走着。

  要给"白色和谐"找一块葬身之地。

  我已经寻找出了和"七"和睦相处的规律。

  当我饱满地被它补充一番之后,可以在数小时内,矫健如常。

  所以在我自己的最后决定之前,我不能毁灭"白色和谐"。

  我就像是一个画中人,要不停地回到画中去补充能量,否则就会原形毕露。

  我找到一处废弃的工地,土质很松软。

  我挖了一个坑,足够埋下剪成碎片的"白色和谐"。

  在想象中,它破裂成碗碴大小的渣滓,有的是幽蓝色,有的是橘红色,更多的是瓦兰色。

  混合在春天微粘的土壤里,再也无法害人。

  这是我很挂念的一件事。

  一旦定下来,心里就很宁静。

  切断蓝斑。

  我知道这是唯一拯救我的办法。

  技术上应该是没有什么大风险的。

  凡属破坏性的手术,比如摘除眼球、切掉子宫,说起来很恐怖,但实际操作并不困难。

  锯掉一条椅子腿,比修补它,要简单快捷得多。

  我将从今后,失去快乐和痛苦的感觉。

  就是说,我看到美丽壮观的大自然,不再为它而欢呼雀跃震惊沉思。

  我对所有的风花雪月,无动于衷。

  风霜击打着我的皮肤,我不知寒冷。

  阳光照射着我的眼睛,我不觉灼热。

  看见花开,我没有激赏之情,,踏上落叶,我不会洒悲秋之泪。

  我不必看雪,不必看月。

  因为雪不过是一些水的晶体,月不过是死寂的冰冷大陆,我不必旅游和出国,因为它们和我从电视里得到的画面,没有任何区别。

  我的面孔因为没有快乐和愤怒的表情,变成一张空白复印纸。

  它甚至连镜子也不是;镜子还可以反射出外界的景象,如果面对跳跃的人焰,镜子也会红光的的。

  但切断蓝斑之后的人,是一潭死水,无论表面还是最底层,它都是光滑而平展的,所有的光线都被它原封不动地还给光源,自身冷漠无情。

  我将对所有的亲情毫无反响。

  我对潘岗的背叛,可以心如古井。

  含星的成绩再不会让我焦虑或是欣喜,他的冷暖饥寒再不会让我牵肠挂肚,我的任何一位亲人运行,我都不再悲痛。

  我不会再为朋友的幸福高举酒杯,我也不会在追悼会上一洒痛惜之泪。

  我的丈夫爱上或是不爱某个女人,于我形同陌路,对我没有任何伤害。

  我同他一起生活或是分道扬镳,像试卷上一道无足轻重分值极小的选择题,答对或是答得不对,对整个的成绩的影响微乎其微。

  我的工作和我的事业,它们曾经是那样坚定地支持着我。

  就像圆明园大水法的石柱,当一切繁华和灯红酒绿都不存在了,它们依旧默默地屹立在苍穹之下。

  切断蓝斑的同时,它们也像萝卜被连根拔出。

  病人死了,我不再痛苦。

  挽救了他们的生命,我不再快乐。

  我是一个铁脸的白衣机器,刻板地上班下班,会诊出诊,像是扫地和倒垃圾,没有任何感情地对待周围的一切。

  医学上的新进展,与我无关。

  出了重大的事故,我也游离其外。

  我会奇怪为什么人的眼睛,要流出咸而微混的液体。

  我会惊讶为什么人脸上的纹路,会聚集在眉毛的两侧,而不是在耳朵的后面。

  我将变成一个徒有虚名的木偶。

  也许我看起来和别人一样正常。

  我会像一个色盲的人,经过训练,也可以凭借智慧,识别出简单的颜色。

  这样,在别人表示兴奋的时候,我也牵动嘴角。

  当别人表示愤怒的时候,我挥舞拳头。

  我可以成功地蒙骗别人,只有自己知道,我的心里,像火星表面一样,冷漠荒凉。

  没有活的生物:。

  我将是一种奇怪的人种,被阉割了哭和笑的神经中枢。

  当然我还会咧嘴和眼睛出水,但那和我的情感有什么关系呢?其实也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就像丧失了胃口,人仍然吃饭,丧失了嗅觉,人依然可以伏下身子,凑到花丛中附庸风雅。

  只要你愿意伪装,你在别人眼里就是幸福的。

  但我要是不愿意呢?人的生命,应该是完美无缺的精品。

  人与动物最大的区别,是我们具备高尚的情感。

  当动物为一己的事物而狂吠不止的时候,人可以为了更高尚的目标,放弃个人的利益英勇赴死。

  我们因为美好的事物而快乐,因为丑恶的事物而愤慨和斗争。

  假如这一切都不在了,生命又有何意义和价值?也许,生命对于自己已无意义,但是对别人却是有用的。

  比如,我仍然可以进行医学研究,也可能取得惊人的成果。

  我的存在,可以让我的儿子得到形式上的母亲,他会感觉童年幸福。

  我的朋友会继续和我来往,也许发现不了我已不是以前的我......但,这一切,和我又有什么关系?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我不是为了任何人而活着的,我只是为了我自己。

  既然生命对我已没有意义,我为什么要凄楚地勉强地身不由己地活着?我不愿做一个没有情感的人。

  身为母亲,我将像演戏一样爱我的儿子。

  身为医生,我不会为病人的康复而感动。

  身为妻子,我和我的丈夫已同床异梦。

  身为学生和助手,我对导师已无尊敬爱戴之心。

  身为朋友,我与大家敷衍了事,味同嚼蜡。

  我对于如此宝贵和偶然降临于我的躯体的生命,已无庄严的敬慕和永恒的感激。

  没有幸福的生命,是丧失了水分的冰。

  也许没有痛苦,是一种奇妙的境界。

  我不喜欢没有痛苦的日子。

  痛苦是快乐的影子,没有痛苦,注定也就没有快乐。

  人可以躲避痛苦,这是一种智慧和勇气。

  痛苦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感受,没有痛苦,就是灵魂的麻木。

  麻木是一种慢性的死亡状态,它具有死亡的一切缺点,但是没有死亡的优点。

  那就是简明扼要的死亡,让人留恋和思索,让人体验到果敢和坚定,有一种新陈代谢的贡献。

  延宕的麻木,只会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的人,心生厌倦和憎恶。

  我这样想着,在不知不觉当中,走了很远的路。

  看了看表,再在马路上游荡,过了预定的时间,一旦发作起来,我就不能平安地回去了。

  好像要下雨,我听到乌云相撞的柔软的声音。

  急急往回赶。

  还好,"七"是守信用的,它没有提前到达。

  我在办公桌前,列了一张表。

  活着的优点:人们依然可以看到一个名叫简方宁的人,在一如既往地忙碌。

  所有的人,都不会感到缺少了什么。

  活着的缺点:简方宁自己不存在了。

  她变成了木偶、皮影、机械手和面具的复合体。

  只要问题提得准确,答案几乎是应声而出的。

  所以最危险的是爆炸性问题,而不是答案。

  我一停笔,答案昭然若揭。

  我对自己说,真是没办法,我很想活下去,但是这样活着,价值可疑到零。

  而且更为糟糕的是,一旦切断了蓝斑,我连写出这种设问文字的心情和欲望也没有了,因为真实的我已经消失在银幕的后而,人们看到的只是酷似我的一具躯壳。

  好了,问题就这样简单地解决了,真是令人顿觉轻松愉快。

  不管怎么说,轻松愉快和刚才的烦恼,都是多么好的状态啊。

  因为它们是一种人的正常感情。

  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

  见我的丈夫,告诉他,我已原谅他。

  自从不原谅人成了一种气节的代称以后,我们都耻于原谅别人。

  好像直到了临死,还不原谅他人,是一种风度。

  不,我愿意原谅我的丈夫。

  因为我们并肩走过了那么远的路。

  在最后的时刻,我记得他给我的所有帮助。

  我对潘岗说,我原谅你。

  他说,我并没有请求你的原谅。

  我说,那就请原谅我的自作多情。

  潘岗说,我是不可原谅的。

  我说,你可以拒绝我的原谅。

  但我的原谅已经像放飞的鸽子,收不回来了。

  潘岗,你多保重,我要工作去了。

  我见了含星。

  他说,妈妈,你为什么老不回家?我说,以后妈妈就一直回家了。

  他说,爸爸想你,我也想你。

  我说,我也想你们。

  直到永远。

  我赶快离开了孩子。

  在我钢铁般的意志上面,含星的指头只要轻轻一戳,就会有一个洞,他如果继续摇晃它,也许我就会全军覆没。

  上午是我大查房的日子。

  我格外认真地听取了每一个病人的病情变化,做了有关的指示。

  医院,我的病房,我的病人,我的处方,我的处方上的签名......我知道自己就要离它们远行,心中恋恋不舍。

  我给景教授打了一个电话。

  我没有勇气亲自向她告别。

  她那双学者的眼睛有一种超凡入圣的魔力,会极端尖锐地洞察你的内心。

  景教授,如果发生了什么事,请您原谅我。

  我说。

  发生了什么事?她问。

  我只是预感。

  我说。

  预感到了什么?我虽然不相信预感,但我觉得你很惊慌,是吗?景教授说。

  不,教授,您错了。

  我一点都不惊慌,而是胸有成竹。

  也许我的声音和往日不同,那是我昨天晚上睡得太迟。

  但是我今天晚上会补上的,您放心。

  我很坚定地说。

  我放下了电话。

  还有什么事呢?啊,对了,还有最重要的事,我没有办。

  真是灯下黑。

  我的手枪还没有准备好。

  我抽出一张红处方。

  红处方是专门开毒麻限剧药品的。

  它是医疗界的杀手。

  这张处方纸,不很光滑。

  我知道我所用的这张处方,以后要经过很多双眼睛的扫描,将被反复研究。

  我希望它柔韧光滑清洁规整,甚至是美丽的。

  我在整整一沓红处方里挑选了半天,看中了一张。

  它符合我以上的所有要求,没有一丝疵点。

  就用你吧。

  我对它轻轻地微笑了一下,决定了。

  在患者姓名一栏里,我填上了"范青稞"。

  范青稞,当然是真的范青稞了,为了你帮我的这最后一次忙,我也原谅你。

  我把处方开好,请护士长代我到药房取药。

  其实我很想亲自去做这件事,让一切尽善荆豪。

  当然最主要的是因为在我身后的日子里,护士长将因为这张处方,受到多次盘问。

  但是,以院长的身份,我不可能亲自做这件事,它会引起怀疑。

  对不起了,护士长。

  反正你已经多次代我受过,多受一次,也未必就更委屈。

  好在这绝对是最后一次了。

  护士长看了看处方,说,天爷,开这么多药,一下能吃死10个人,你对这个叫范青稞的朋友有把握吗?她还吸着那么重的毒品!我说,护士长,你是不是长幼不分?哪种章程上规定,下级可以指挥上级?我已经签了名,就说明由我来负全权责任。

  执行吧。

  护士长把药交给我的时候,我深深地向她鞠了一躬。

  谢谢您。

  我说。

  护士长说,我本来一肚子气,看到您这么隆重的礼节,火现在全消了。

  院长,您的躬鞠得像日本人一样地道,您会哄人。

  我说,护士长,当你白发苍苍的时候,还会记起我来吗?护士长说,这件事指日可待,我现在已是随手抓一把头发,就见白丝。

  我说,我指的是头发纯白如雪的时候。

  护士长说,只怕我活不到那么高的寿数。

  只要您那时还记得我,我是一定要高攀您的。

  那时您一定已是国内国际知名的专家学者。

  我微笑着说,护士长,我发现你奉承起人来炉火纯青。

  护士长说,岂只这一点。

  以后您还会发现我更多意想不到的长处。

  我说,那可不一定。

  发现到今天为止。

  看着护士长牛奶桶一样的身影远去,我心里涌起淡淡的眷恋。

  BB机又响了。

  "爱你胜过七。

  恨你胜过七。

  永别了!"依然没有落款。

  我知道你是谁了。

  真有趣。

  我佩服你的聪明和才智。

  只有吸毒的人,方能想出这种奇怪的对仗。

  我不知传呼台的小姐,在听到这种莫名其妙的话时,会不会蛾眉紧皱?她一定以为"七"是一个人,一个男人。

  抚模着BB机冰冷如蛇的链子,我将开关永远地关闭了。

  医院的浴室洗了个澡。

  抚摸着自己的身体,我很欣慰。

  它们是坚实而洁净的。

  我要等待"七"的效力消失的时候,再实施我的计划。

  这样,我就是一个完整的我,没有毒品在我的体内。

  我的决定完全是自我意志的体现。

  都下班了,医院很安静。

  医院,检查了所有的病历,开了重要的医嘱。

  给公安局的同志打了一个电话,请迅速制止张大医院的骚扰。

  然后用目光和所有的一切告别。

  回到办公室,深深呼吸。

  我把"白色和谐"摘了下来,用早就准备好的小锤子和手术剪,将它的木框砸成碎片,画布剪得稀烂,然后很仔细地装进一个黑色的垃圾袋。

  我做得很认真,没有让一粒渣滓遗留地面。

  我看看墙壁,"白色和谐"突然飞走,墙上留下了一片空白。

  我终于明白庄羽为什么要把它命名为"白色和谐"了。

  毒品是白色的、天使的衣服也是白色的,她想将这两种白色混淆在一起。

  我朝它龇龇牙,作了一个笑脸。

  你再也别想在这里为非做恶了,这两种白色,永不和谐。

  我拎着袋子下了楼。

  有几块尖锐的框角,扎穿了袋子,像断臂一样探出来,蹭着我的裤腿。

  我走到侦察好的位置,那个挖好的坑,被风沙掩埋了一些,好像是准备种树,而树苗久久不来,坑的边缘成了倾斜的慢坡。

  我把黑色的垃圾袋暂放一旁,用自带的小铁铲把坑修理好,深得可以做一个单人步兵掩体,然后把袋子打开,把破碎的"白色和谐"洒进坑里。

  再用一层层的黄土和它们均匀地混合起来,就是有谁知道了这个秘密,他也绝对无法利用这种"七"了。

  当我把一切都做好的时候,已经到了体内的"七"失效的边缘。

  我必须马上走了,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

  我把浮土拍实,又在上面走了两步。

  借着远处浑黄的光线,我看到我的脚印清晰地留在上面。

  这不好,也许会引起人们的怀疑。

  为什么周围都没有痕迹,独独这里有双奇怪的脚印?我蹲下,用手把痕迹抹掉。

  现在,妥帖极了。

  没有人会发现这里的秘密。

  就是以后有谁不经心挖开这处遗址,一定会以为这是一位生不逢时的画家,为自己不成功的作品建的画冢。

  你干得挺好。

  我对自己说。

  想起销烟的老祖宗对毒品是火葬和水葬,我用的是土葬。

  比较原始,但可靠。

  全部掩埋好了以后,我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毕竟"白色和谐"追随了我这么长的时间--然后往回走。

  我走得很快,留给我的时间已以分秒计算。

  路灯下,我看到一个小姑娘,拎着一只红色的塑料桶,默不作声地站着。

  桶里只有一支红玫魂,花冠很小,枝叶凋零。

  在早春的寒风中,凄清地香着红着颤抖着。

  我说,多少钱一支?问过之后才觉得很机械很没价值。

  无论它是多少价钱,我都会把它买下。

  小姑娘说了一个很便宜的数目。

  我去拿钱,才发现根本就没带钱包。

  对不起。

  我抱歉地放下花,转身就走,时间于我,每秒都宝贵。

  你等一等。

  她在背后喊我,跑过来,把花塞到我手里说,送给你。

  回去把根部剪掉,用火烧一烧,可以开很长时间。

  我擎着单独的红玫瑰,在黑夜里快步如飞。

  回到办公室,已经没有那种可以令我精神抖擞的空气了。

  但我还是习惯性地深呼吸,屋内残存的"七",还可帮助我多维持一段时间。

  若鱼,你一定生气我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为什么几乎没有想到你?不要怨我,因为我早已想好,把最重要最艰巨的工作委托给你--就是我的这包文字。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让自己最好的朋友阅读这些文字,也许是一种残忍,但是我想这个世界上,至少应该有一个人知道真相,除了你,我无人可托。

  我想,我的远行,会让太多的人吃惊。

  我不想解释什么,每个人都有按照自己意愿生活的权利。

  按照我的天性,我是什么也不想解释的,但我想让更多善良的人警惕。

  我是一个捕蛇的人,我被蛇咬了。

  我要用自己的生命向这罪恶抗议。

  我要证明,人的意志是不可战胜的,毒品可以使我中毒,却无法使我屈服。

  护士长、滕医生、周五......请原谅我的远去。

  活着,或者植物人一样痴呆,或者证明一个阴谋的得逞,对我都是无去忍耐的刑罚。

  我和敌人在战场上同归于尽。

  我渴望安宁。

  作为一个戒毒医生,我误中毒品的暗算。

  这是很悲哀的事情。

  幼时,当我看到某个猎人掉进陷阱的时候,我常常想,他为什么这么蠢?我现在知道,有些牺牲不是聪明就可以避免得了。

  一项伟大的事业,很多时候,是要用鲜血来作祭品的。

  现在,我把那些药片倒在桌上,想仔细看看它们的模样,我的桌子由于多日疏于打扫,蒙着淡淡的灰尘。

  要是平日,我绝不会把入口的东西放在桌面上,哪怕它比现在干净百倍,但是,这一次,我不怕。

  肠炎和痢疾的潜伏期最快也在一天以后,所以它们对我是无害的。

  我轻轻地抚摸着那些光滑冰冷的药片,指尖有一种轻微的舒适。

  我宁静地想,这就是死亡吗?就是这些晶莹的小药粒,组成了狰狞的死亡吗?它们的每一粒都是单薄精致而柔弱的,合在一起,就具备了黑色的剥夺生命的能量,多么残酷的事实。

  我轻轻地捻着它们,问讯着它们,是这一粒药片。

  会让我的双腿失去知觉吗?对了,一定是这一片,会让我的心脏麻痹。

  那滚到桌边看起来很谦虚的一片,可能会让我的胳膊永远也抬不起来。

  在桌面中央聚成小小的金字塔的这一堆,必定具有非凡的效力,会让我的大脑堕入无底的深渊。

  我想,七,你输在我的手里了。

  我比你更强大,我用死亡战胜了你。

  我轻轻呼唤着,蓝斑,我的蓝斑。

  你再也不会听命罪恶的毒品,你是清醒而明智的,我选择了死亡,选择了一个戒毒医生应该干的活,以生命去殉自己的事业,你此时一定是充满幸福的。

  我为自己倒了一小杯水,开始吃那些药。

  我很快但是有条不紊地服下它们,希望自己的死亡也是洁净和有序的。

  味道不好,它们有些酸,吃到最后,简直是醋的感觉。

  假如我在那遥远未知的地方依然当医生,我会让制药厂把药的味道,调整得更可口一些,糖衣包得更厚。

  也许人家会反驳我说,谁让你一下子吃那么多呢?我就说,总是有人吃得多的。

  既然它成了某些人最后的食品,为什么不让它更可口?好了,不写了,我的朋友。

  我也许不应该用这么宝贵的时间,说这种无关紧要的活。

  但我的心里,现在就是充斥着这么一个随意的问题,真是不好意思。

  我的神智已经有些朦胧,强大的药力就要发作了。

  我还要给自己剩一点最后的时间,把这封信粘上足够的邮票,写上挂号的字样,把它丢到信筒里。

  负责的邮递员会把它办好手续,只是收据没有人取了......我挣扎着把玫瑰花的根部剪去,插在药瓶里,它经了温暖空气的熏陶,舒展着,怒放着。

  我没有用火柴烧,它不必开得那样久。

  别了,我的朋友!我愿以死殉我的事业,记住我最后的嘱托,世界上善良的人啊,请热爱生命......简方宁

  深夜最后的签名已是十分涣散了。

  潘岗以为自己会对简方宁的死,悲痛欲绝,他在众人面前的确也是这样表现的。

  他得承认,简方宁是一个好院长,好母亲,好妻子。

  在内心深处,他知道她的死,和自己有着不可分割的责任。

  但是,他绝不是为了推诿责任,也深知简方宁必得有一个更大更险恶的理由,使她不得不死。

  潘岗对追踪这个理由丝毫不感兴趣,既然简方宁自己都说这事与他人没有关系,为什么不让死者安宁呢?简方宁一死,当然潘岗看着没娘的孩子,也觉得可怜,但片刻之后他就为即将获得的自由所兴奋。

  扪心自问,他深深地感谢简方宁,她用自己的死,给了丈夫一份体面的解脱。

  当年,是简方宁选择了和他在一起,现在是简方宁选择了离他而去,潘岗有什么责任呢?这个世界上,强者死去的概率要比弱者高多了。

  潘岗尽自己的努力,要为简方宁操办一个盛大的葬礼,这是他为妻子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至于范青稞,当然还是让她回家去吧。

  简方宁的去世按正常死亡划上句号。

  一封黑色的治丧函摆在桌上。

  先生说,你的朋友也有一失啊。

  沈若鱼说,失在何处?先生说,以简方宁不事喧嚣的天性来说,一定不喜欢这种大张旗鼓的治丧方式。

  沈若鱼说,也许是无奈。

  在那种情形下,她已是临危不乱,至于身后的事,哪里还想得那许多?况且潘岗一定要兴师动众,是心中愧悔之意。

  也要给人家一个机会嘛。

  先生说,这几天我看了简方宁的遗书,想了很多......他看了看表,催促道。

  你快走吧,追悼会的时间就要到了。

  沈若鱼虽一夜未睡,但并不显疲倦,对先生说,要是我今天回家的时候,带回来一个决定,你不会怪我吧?先生说,我好像已经摸到你那决定凉冰冰的鼻子了。

  沈若鱼大惊道,那不可能!我到现在还没有下定最后的决心呢。

  先生转过身,在桌上写了一张纸条,很仔细地叠成小燕子形,仿佛他是一个准备给老师送病假条的学生,夹在一张卡片里,递给沈若鱼说,为了证实我的先知先觉,我把自己的预见写在这张纸上了。

  留此凭证,你的决定做出后,可打开一瞧。

  还有一份资料,最新的。

  沈若鱼把纸条放进黑外套的衣兜,将信将疑。

  先生临出门时,说,记得小时候看过一篇童话,叫作"老头子做的事总是别的",咱家的事现在是反其道而而之,改成"老婆子做的事总是对的"。

  只要你的决定不是跟我离婚,我都会一如既往地支持你。

  时候不早了,你快走吧。

  沈若鱼说,你别催我,今天我不想跟人说话。

  到了仪式快结束的时候入场最好,方宁会原谅我的。

  公墓设在郊外,沈若鱼从地铁口钻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重返阳间的感觉。

  春天已经汹涌澎湃地到了,阳光和来自地心的暖气交织成温暖透明的帏幔,将所有的人和事紧紧地包裹起来,有一种即将爆炸的生命力活跃其中。

  远远地看到前面一丛花在移动,一个人轻柔地怀抱着专用于祭奠的黄白两色菊花,缓缓地走着,花影遮断身影,在违反花期的春天,一大抱灿烂无比的菊花,首先令人想到祭奠者的豪华。

  不知今日同时是哪一位体面人物的归期?沈若鱼这样想着,偏过头去。

  一路上,她总在借着各式各样的偶然事件,分散自己的注意力,尽量不去想到遗体告别大厅里的朋友。

  眼看葬礼的会场就在前面,那花丛竟然行动得越来越慢,最后干脆停下了。

  路过持花人的时候,沈若鱼不由自主地扫了一眼,预备在系花的缎带上看到一个报纸上见过的名字,在花丛中看到一张泪水浸湿的少女脸庞。

  没有缎带。

  没有少女。

  没有泪水。

  在黄白色的菊花后面,她找到的是一张苍老忧郁的面孔。

  是三大伯。

  您怎么来了?沈若鱼用惊愕的目光和翕张的嘴唇无声地问。

  我听说了,就来了,在吸毒的人那里,这种消息传得比什么都快。

  三大伯说着,把菊花的花瓣一缕缕撕下,抛撒在地上。

  初放的花朵遭此荼毒,坚韧不屈地粘附着枝干,三大伯的手指便因为用力,染上淡黄的汁液。

  为什么不进到里面去?沈若鱼机械地问。

  我不配向她鞠躬。

  我干的活儿和简院长干的活儿,正是戗着的。

  我是她的对头。

  三大怕一边说,一边加快了撕花瓣的速度,脚下顿时积了一地碎金银,在春风里抖动着,反射着阳光。

  既是对头,您又何必来呢?沈若鱼问,三大伯在她心里永远是一个谜。

  医院,我见过好多戒毒医生,她是个好样的。

  我佩服把我打败的人。

  您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还要干那些事呢?沈若鱼问。

  世上的事,有些正是因为明白了,才去干的。

  三人伯眯着眼睛,好像被菊花的金光晃疼了眼。

  三大伯说完这话,就把光秃秃的菊花枝子丢在地上,慢慢地转回身,向遥远的地铁口走过去,渐渐地下沉,消失在暗中。

  恍然是一个梦。

  要不是一地破碎的菊花瓣。

  沈若鱼险些觉得刚才的一幕,是自己的幻觉。

  追悼仪式正在进行中,吊唁大厅前的空场一片静寂,听得见淡褐色的蚯蚓在地表下掘进的声音,几根纤细的蛛丝挂在新生的侧柏叶上,被风吹拂着,发出不均匀的共鸣声......沈若鱼悲愤凄凉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大自然抚平了心的伤痕。

  一个人死了,但整个世界仍在生机勃勃地向前。

  背后有轻微的脚步声,在距离她很近的地方停下来,好像怕打破了她的沉思。

  沈若鱼慢慢回过头,她看到一个衣冠整洁、基本上可算作神采奕奕的支远。

  两人大张了张嘴,意思是打招呼,却都了无声音。

  彼此都知道对方的名字是假的,又不知道真名,在这种肃穆场合,只有点头示意。

  你就叫我支远吧。

  支远说。

  我叫沈若鱼,是简方宁的朋友。

  沈若鱼简短说道。

  我刚处理完庄羽的后事,从那边飞过来。

  支远指了指高远的天际。

  沈若鱼一千次一万次地诅咒过那个邪恶的女人,一旦听到她确切的死讯,又有森然的冷意袭来。

  好在毕竟是阳光下的春天,手脚凉了一瞬,依旧温起来。

  庄羽临死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我赶回来,就是想帮帮简院长,可惜晚了。

  支远垂下头,过多的发胶使他的发丝一根不动。

  遮挡不祝杭眼,沈若鱼看到了发自内心的哀痛。

  支......远,对不起,我不知道你的真姓名,只得这样叫。

  沈若鱼想和以前的老病友说点什么。

  我现在已经正式改叫支远这个名字了,它很顺嘴,是不是?我喜欢这个名字,医院叫起来的,那里是我的再生之地。

  我最近的生意做得很大,业务拓展也很宽。

  有的人初次商谈,不了解不信任我,我就对他说,我吸过毒。

  很多人当场脸就变色,医院的出院证明给他看,我说,支远就是我,一个人如果连毒都可以戒掉,他还有什么事做不到呢?有些人就走了,永远不同我合作。

  但更多的人把手留给了我......支远看了一眼大厅,说,我们进去吧。

  沈若鱼这才清楚地认识到,自己一直在回避那个时刻,回避见到往日知心好友的遗容,她怕自己的精神在那一刻崩溃。

  但是她再也不能拖延了,遗体就要送去火化,这是她们在人间的最后一面。

  吊唁已到尾声,到会的人比她想象的要多得多,大厅挤得满满。

  沈若鱼看到前排站着景天星教授、潘岗、护士长、滕医生、蔡医生、周五、甲子立夏等一行人,神色肃穆。

  医院工作人员,后面是着深色衣服的杂色人等。

  沈若鱼不愿站在前面,与中间的人也是半熟脸,还是不见为好,便选择了中间与后部相交的位置。

  后面的人表情十分悲痛。

  沈若鱼悄悄问身旁的白衣人,他们是方宁的什么人?亲戚吗?白衣人答道,简院长哪有这么多的亲属啊。

  这都是她治好的吸毒病人,听到了她的死讯,自发赶来的。

  沈若鱼点点头,心里说,方宁,我终于看到你治好的病人了。

  简方宁安卧于鲜花之中,一身雪白的衣衫,宛若女神。

  沈若鱼轻轻绕过她的鬓边时,清楚地看到她永恒的笑容。

  她甚至听到简方宁的低语,若鱼,我没有骗你吧?人们渐渐散去。

  沈若鱼走到阳光下,春天给了她力量。

  袅袅的白烟从苍空掠过,那该是方宁眷恋大地的魂灵。

  景天星教授走过来说,你好,刚才没有看见你,但我想你一定会来的。

  她好像苍老了许多,眼圈灰暗,下颌上的皮肤低垂着,犹如遭了天火的老树。

  沈若鱼看着教授,说,医院怎么样了?教授昂着花白的头颅说,我要纠正你两点,第一,医院不是我的,是人类的。

  第二,你凭什么要我回答这个问题?沈若鱼说,凭着我有简方宁的遗书。

  您一定愿意看一看。

  教授沉吟着,既然我最好的助手把你认作可以托付一切的朋友,好吧.我告诉你。

  新的院长已经选定,中药戒毒方子,经过蔡医生滕医生他们的集体攻关,其主要成分已确定,也就是说,没有什么人能封锁这个秘方了,实验继续进行。

  我们获得了更多的支持,钱,物......沈若鱼打断她说,可是你们缺人,缺戒毒医生,对不对?教授颈下松弛的脉管绷紧了,顽强地说,对。

  但是我们正在培养。

  沈若鱼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恐怕远水解不得近渴。

  教授道,你说得不错。

  可我看不出这有什么令你大感兴趣的地方,袖手旁观,显示你卓越的判断力吗?沈若鱼笑笑说,教授,看您想哪里去了。

  我是想向您推荐一个致力于戒毒事业的医生,自觉自愿,身体健康,吃苦耐劳......业务算不上特别出色,但她会努力学习的。

  教授立刻进入工作状态,问道,性别?女。

  多大岁数?和简方宁差不多大,只有一条可能令您不满意,她也是工农兵学员。

  沈若鱼有些不安地答道。

  教授的神气一下子恍惚起来,好像飞到了以前的时光。

  幸好长期的科学素养使她迅速回归现实,她平静地说,简方宁使我改变了对某种概念的看法。

  你通知这位女医生下周一到我的办公室来吧,我要面试。

  好吧,,她会准时到的。

  沈若鱼说完,离开了教授。

  她不想同任何人说话,在这个暖洋洋的春天的上午,天空飞扬着她的好朋友灵魂的气息,混合着青草和杏花的馨香。

  微风吹来,她把手揣进衣兜,这样更温暖一些。

  突然手指触到了那个纸条,她稍稍愣了一下,才想起先生的卡片和预言。

  卡片上是资料:世界范围内的毒品蔓延及泛滥,危害着人类社会的健康和国际社会的安宁,已成为严重的国际性公害,引起了全球的   年06月,联合国在奥地利首都维也纳召开了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有个国家的多名代表参加,通过了禁毒活动的《综合性多学科纲要》06月26日会议结束时,与会代表一致通过建议,将每年的6月26日定为国际禁毒日,以引起世界各国对毒品的认识,号召全球人民共同来解决毒品问题。

  年2月,在纽约召开的联合国第17届禁毒特别会议上,通过了《政治宣言》和《全球行动纲领》,又宣布将本世纪最后十年(~),定为联合国禁毒十年。

  年05月,在北京成功地举办了第一次亚太区域部长级禁毒国际会议,会议通过了表明与会六国七方(包括中国在内)禁毒决心的《北京宣言》,签署了《亚太区域禁毒行动计划》和一系列禁毒合作项目。

  中国政府和联合国禁毒署还签署了第二期禁毒合作项目文件,中国在禁毒方面取得的成绩和在国际禁毒活动中做出的努力,得到了联合国禁毒署的赞誉。

  截止年3月,中国共破获毒品违法犯罪案件起,比去年同期增加37%,缴获海洛因公斤,鸦片公斤,分别比去年增加73%和10%。

  中国共开办强制戒毒所所(个),年强制戒毒5万人次,开办劳教戒毒所65个。

  在明媚的阳光下,沈若鱼把燕子形的纸条缓缓打开,那上面以蓝色笔迹工整地写着:到医院去。

  沈若鱼在心底叹了一声先生的机敏。

  正待仔细端详那纸,突然一阵轻风吹过,纸条在她手中烟般地粉碎了,裂为无数柳絮般的碎屑,随着温暖的风起舞,渐渐离了她的手指,螺旋地飘荡着。

  看不见的上升气流托举着它们,融进明亮高远的天际。

  那些纸屑,有些是蓝色的,在飞翔中始终闪烁着幽蓝的颗粒,她知道那是那排字的痕迹。

  沈若鱼对着天空微笑了一下,她明白是简方宁把她的决心收走了,留作证据。

  放心吧!她的脸朝着风的方向说。

后记

  女儿,你是在织布吗?在我正式写作十年以后,当我44岁的时候,完成了生平第一部长篇小说,名为《红处方》。

  在这之前,我一直在踌躇,自己要不要写长篇小说?因为它对人的精神和体力,都是一场马拉松。

  我是个青年时代遭过苦的人,对所有长途跋涉的行动,都要三思而后行。

  我甚至想过是不是一辈子不写长篇小说?因为有好几位我所尊敬的作家,写完长篇后撒手人寰,使我在敬佩的同时,惊悸不止,最后还是决定写,因为我心中的这个故事,像一颗泡过水的黄豆,不断膨胀着,呼唤着我。

  写作也像做衣服,先要有材料。

  鲁迅先生所说,宁可将小说素材压成速写,不可将作速写的材料拉成小说,讲的便是量体裁衣的规则。

  在我对生活感受的储存里,有许多材料,它们像。

  一些彩色的布头,每当我打开包袱皮,就闪烁着翻滚着跳到眼前,拼命表现自己,希望早些进入笔下。

  我总是慢慢地审视着它们,估摸着自己裁剪缝纫的技艺,不敢贸然动手。

  这其中有一堆素色的棉花,沉实地裹成一团,我数次因了它的滞重而绕过,它又在暗夜的思索中,经纬分明地浮现。

  这就是医院的身感神受,也许不仅仅是那数月间的有限体验。

  也是我从医二十余年心灵感触的凝聚与扩散。

  我又查阅了许多资料,几乎将国内有关戒毒方面的图书读尽。

  以一位前医生和一位现作家为职业的我,感觉到了一种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是一个视责任为人职的人。

  我决定写这部长篇小说。

  前期准备完成以后,接下来的具体问题就是--在哪里写呢?古话说,大隐隐于市。

  我不是高人,没法在北京高分贝的声波中定下心来。

  便向领导告了假,到了我母亲居住的地方。

  那是北方的一座小城,并不是我父母的故乡,但他们离休后一直住在那里。

  父亲最后的时光在那里度过,安息在那片土地上。

  幽静的院落被一种深沉的暮气索绕,使我的心境浸入一种生命晚期的苍凉。

  母亲问我选在家中哪一间房屋写作,按她的意思,是将我安顿在一间大大的朝阳房屋,那是整所住宅中最豁亮的地方。

  我迟疑着,想象中我未曾落笔的小说,似是一种更为凝重的调子。

  我最后选定了父亲生前的卧室。

  自老人仙逝以后,房门紧闭,一种极端的整洁和肃穆凝结在每一立方厘米的空气中。

  推开门来,是父亲巨大的遗像,关切地俯视着我。

  正是冬天,母亲说,这屋冷啊。

  我说,不怕。

  我希望自己在写作的全过程中,始终感到微微的寒意,它督我努力,促我警醒。

  写作长篇小说,并不像我想象的那样可怕。

  在大约3个月的时间里,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工厂的工人一般准时,每天以大约0个字的匀速推进着。

  有不少时候,我很想写得更多一些,汹涌的思绪,仿佛要代替我的手指敲击计算机键盘,欲罢不能。

  但我克制住自己的激情,强行中止写作,去和妈妈聊天。

  这不但是写作控制力的需要,更因为我既为人子,居在家中,和母亲的交流就是非常重要的大事。

  母亲从不问我写的是什么,只是偶尔推开我的房门,不发出任何声响地静静看着我,许久许久。

  我知道这种探望对她是何种重要,就隐忍了很长时间,但有一天终于耐不住了,对她说,妈,您不能时不时地这样瞧着我。

  您对我太重要了,您一推门,我的心思就立刻集中到您身上,事实上停止了写作。

  我没法缎炼出对您的出现置若罔闻的能力......从此母亲不再看我,只是与我约定了每日三餐的时间,到了吃饭的钟点,要我自动走出那间紧闭的屋子,坐到饭厅。

  偶尔我会沉浸在写作的惯性中,忘了时辰,母亲会极轻地敲敲门。

  我恍然大悟地跑出去,才发现母亲守在餐桌旁,菜已凉,粥已冷,馒头不再冒气,面条凝成一坨......我怪她为什么不自己先吃一点,她总是说,你爸爸在的时候,我也总是等他一起吃。

  于是母女相对无言。

  以后的日子,我再不敢丝毫贻误吃饭。

  打印出稿纸越积越厚了,母亲有一次对我说,女儿,你是在织布吗?我说,布是怎样织出来的,我没见过啊。

  母亲说,织布女人,要想织出上等的好布来,就得钻到一间像地窘样的房子里,每日早早地进屋,晚晚地才出来,不能叫人打搅,也不跟别人说话。

  我说,布难道也像冬储大白菜似的,需遮风避雨不见光吗?母亲说,地窖里土气潮湿,布丝不易断,织出的布才平整,人心绪不一样,手下的劲道也是不同的。

  气力有大小,布的松紧也就不相同。

  人若是能坚持一天不说话,心里的那口气是饱满均匀的,绵绵长长地吐出来,织的布才会像潭水一般光滑。

  我凛然一惊。

  母亲的话里有许多深刻的道理,可惜我听到它的时候,生平的第一匹长布,己是疙疙瘩瘩地快要织完了。

  好在我以后还会不断地织下去,穷毕生精力,争取织出一幅好布,以告慰无微不至关怀我的母亲,告慰父亲九天之上的英灵。

.12.31

本期编辑:江天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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