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还巢哭个灵而已,怎么就把自己给哭到

文章来源:后天性无眼球   发布时间:2017-7-3 12:40:09   点击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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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还巢》

简介:

哭个灵而已,怎么就把自己给哭到小时候了呢?

不解:恩仇皆已还报,重活回来做甚?

那么,遗憾呢?

  第一章风起

  寒风凛冽,一阵紧似一阵,乌云催城,眼看大雪将至。

  皇太后宋氏重病,整个太医署上到医署大夫、各房郎中、各级医效、祗侯等医官,都被永寿殿召去看病了,只剩我领着三名药童在署里制药。

  我是太医署御药房的侍药宫婢,但老师范回春却是太医署的首席大夫,在太医署已经三十多年了,医术医德都极得太医署上下崇敬。所以我虽然身份低微,但有老师护着,在太医署却也活得相当自在。

  “姑姑,快看,醋柳汤析出晶体了!”

  萃取法取出来的柳酸再加醋酸制成的醋柳汤,再经加热冷却析分出来的晶体,就是后世所称的阿斯匹灵。可惜现在没有精准的工具和达标的催化剂,造出来的药基本上都还算草药版。我弯腰看着正在析出晶体的液体,问道:“白芍,有没有将生成反应记录下来?”

  “记了!析出晶体用时一刻,温度……”

  我沉浸在中医里已经十一年了,可至今仍然没能彻底掌握各种药材的适用的各种萃取法,只能一样一样的做着实验,将实验过程和结果记录下来。幸好老师收养了黄精、白芍、赤术三名孤儿做药童,充当我做实验的助手,在太医署当药童,我才不至于手忙脚乱,不知所措。

  黄精看着我从大秦胡商手里买下的简易小水钟计时:“这蛮夷来的小水钟比沙漏计时还要准确很多,可惜太容易坏。每修一次都要老先生去少府求人,太难伺候。”

  我小心的将萃成的流浸膏倒在黑陶罐里:“知道心疼老师,那你就努力学习啊!以后当个天下无双的能工巧匠,咱们要造什么都能自己造,就不用求人了。”

  黄精嗤笑一声:“姑姑说得这么轻巧,怎么自己却不肯努力用功练习这样的技艺?”

  “术业有专攻嘛,我要学精制药和医术,别的技艺当然是知道就好,没必要分神精通。”

  我前生学医,这一生又是学医,让我嘴皮子动动,说说什么造水钟用的杠杆齿轮没问题,要我自己动手去做,那是连窗缝都没有。

  三小见我赖皮,一齐起哄,正吵得热闹,突然太医署正堂有人叫唤:“谁在署里值守?”

  那声音粗里又带着尖细,明显是宫里的阿监的声音,黄精赶紧应着:“来了来了,是哪处要领药?”

  署里现在只剩下几只虾兵蟹将,论年纪本来应该我去应对外面的人,不过我喜欢学医制药胜过了与人应酬,便由黄精出面了。

  黄精在外面跟那阿监应答几句,脚步声突然往制药房这边来了。我正觉得奇怪,那阿监已经走了进来,一双含着精光的眼睛盯住我,问道:“你就是范回春范大夫的亲传弟子?御药房侍药云迟?”

  老师虽然收了我做亲传弟子,但收女子为亲传弟子与目下的风俗有相违之处,不便流传,也就太医署的人知道,怎么会有阿监突然赶来问起?

  我心中一诧,再细看那阿监身上的服饰,更觉吃惊,那阿监披的灰鼠皮祅外的革带上悬着青色绶带,印虽然没露出来,但看形状也知那必是一枚银印。

  青绶银印,秩二千石的阿监,长乐、未央、建章三宫一共也就四个。一个是太后身边的大长秋寿延;一个是天子齐略身边的未央宫中常侍陈全;一个是皇后宋氏身边的掖庭中常侍和合;再一个是掌管宗庙祭祀的中常侍伍奴。

  寿延与和合我都见过,伍奴守在北宫里出不来,眼前这个青绶银印的阿监估计便是天子身边的陈全,却不知他找我有什么事。

  我敛衽行礼,问道:“正是云迟,阿监唤我有何要事?”

  陈全的目光在我身上打了个转,脸上尽是惊疑不定的迷惑和怀疑:“你是女的?”

  “云迟确是女子。”

  我被他的目光牵引,也忍不住低头看了自己一眼:我穿了件滚白边的青色深衣,这衣服的式样不分男女,如果隔得远,的确不好认。但这么近的距离,我是男是女他应该看得出来吧?或者在他眼睛里,我的胸部可以约等于无?

  好在陈全脸上的迷惑与怀疑很快就收敛了:“大家召你入永寿殿给太后娘娘请脉。”

  大家,是皇宫里天子近臣对皇帝的称呼,听陈全说他是奉天子之令召我入永寿殿给太后治病,令我不禁大吃一惊:“永寿殿已经召去了太医署所有医官,怎么还治不好太后的病?”

  那可是相当于现代社会的顶级专家会诊了,要是他们一齐使力都治不好,我去又能济什么事?

  陈全面色一沉,喝道:“大家召你,你奉旨便是,啰嗦什么?”

  我暗里撇嘴不再问了,添了袄子,着了披风,戴了昭君套,确定即使被留在永寿殿值夜也不会挨冻,才背起药箱跟着陈全往外走。

  长乐宫永寿殿,是当今天子齐略的母亲,承汉的国母皇太后宋氏的居所。

  承汉——是我现在所处的朝代的名称,这里的历史,在王莽篡汉立新朝那一段出了差错。王莽的新朝不是被绿林军所亡,而是被他一个名叫齐恪的将军所夺。齐氏代新朝,取国号为“承汉”。

  这跟我前世所知的“东汉”有很大的差别,使我十一年前,穿越到这个似是而非的汉朝,变成太医署御药房的一名侍药宫婢时很是大惊小怪了一阵子,差点没发疯。

  好在我前生也是医生,穿越成太医署御药房的侍药宫婢也算“专业对口”,挨了一年,才从心理上逐渐承认了自己的处境。

  不过承认自己的处境不代表我就能完全融入。至少我就没办法习惯去给人看病,不是出于医生的职责,而是被皇帝的诏令“传”过去。

  太医署座落于长乐宫阁老门附近,离永寿殿有近两里路,为了赶时间,陈全竟在外面备了两匹小马,催我快走。

  宫内走马,那是大臣们梦寐以求的荣耀,但我上了马,却不止没感觉荣耀,反而感觉心紧:以天家的森严礼制,怎么可能轻易准许医生在宫里走马?看来太后的病,不止是难,还很急。

  那马个子虽小,脚程却极快,不到三分钟,已经望见永寿殿前高大的铜龟。我翻身下马,随陈全登上了永寿殿的殿阶。

  永寿殿是宽阔的三开间大殿,里面的小间都是用可以拆卸的香楠木墙和博古书架、屏风、花幔等物隔出来的。此时的东面要侧那以落地幛隔出来的临时值房里,太医署的一干太医都面无人色的面西跪坐。

  “大家,范大夫的弟子云迟到了。”

  我还来得及看清房内的情况,便被陈全一把推了进去。这下不用看,我也猜得到那令太医们面无人色的人是谁了。

  “云迟叩见陛下。”

  在明显紧张的气氛里,我打消了一观天子齐略面容的念头,依礼稽拜下去,只能看到他被大带和革带束着的细腰、滚玄边的明光锦深衣和一双云纹山形跷头鞋。

  “医效向休说你医技远胜乃师,可有此事?”

  齐略的声音有没休息好的沙哑,语调与我想象中的皇帝应有的腔调差不多,很冷,但冷中又带着强自压抑的怒火。

  这怒火是针对谁的?可别让我一进来就遇无妄之灾了。

  “云迟一身技艺都出于老师教导,怎当得起远胜二字,不过尺有所短,寸有所长,老师与云迟的医技侧重各不相同而已。”

  我恭恭敬敬的回答完毕,忍不住眼珠转动,从眼角处向众太医望去,希望从他们的神色里看出什么端倪来。

  可目光一转,我突然发现老师范回春竟然不在!我微微一怔,调转头来再仔细一看,老师果然不在!

  一干给太后治病的太医都在这里,老师为什么不在?我只觉得颈后的寒毛都乍了一下,脱口问道:“敝师现在何处?”

  “此贼妖言谤君,已经被下在了诏狱!云迟,朕希望你莫步了他的后尘。”

  被下在了诏狱?妖言谤君?即使老师误诊了,那也不至于被下到诏狱里去吧?老师可是年已七旬,白发苍苍的老人了!这么个大冷天的把他下到诏狱里,岂不是要他的命?

  我心中一急,竟被齐略这句充满威胁感与杀气的话压得一股怒气陡起,双腿在我没意识到之前已经自动的站了起来,冲口问道:“陛下,您懂医?”

  室内一片倒抽凉气的声音,显然众人都没料到我竟在这种情况下如此质疑天子的威严,吃惊不小。

  站起来的瞬间,我一眼看过去,也看到了一双遍布血丝,充满杀气的眼睛!

  那犹如实质,利似锋刃的眼神刺过来,让我全身猛的一僵,心跳都似乎瞬间停顿了一下。

  有这一记凌厉的眼神,已经足以使我清醒的意识到,在我面前的这个人,不是我以前所见过的那些担心亲友伤病的病患家属,而是一个执掌纲乾,可以口断生死的天子。这九重天子的威严,却是我这前生生在平等社会,今世又得老师宠爱纵容,痴心医药的人能想象的。

  一惊之后,我赶紧亡羊补牢,继道:“陛下,如果您精通医术,能够确实敝师误诊,因为将敝师下狱,云迟俯首认罪,自认该死;但若您不精医道,敝师是否妖言谤君,应该由这些同样给太后诊过病的太医们来判断,而不是由您御口定论。”

  我这话实在转得生硬,何止不委婉,简直是直斥其非。可在目前这种情况下,这样的话已经是我能够说出的最大程度的服软的语调。

  出乎我的意料,这番我本以为定会触怒君王的话,竟没有引来天子之怒,反而能听出他的声音比他最初开口的时候冷静。

  这人竟是愈受激愈能忍的性格,他居然能用带出一丝赏识意味的语调,在我对他无礼的时候说:“很好,听你的话,你像个有点用的!太后的病就由你来看,希望你莫教朕失望了!”

  一句话说完,我眼光里见着的那半截滚边明光锦深衣便踏出了房门,身后的陈全在催我:“云娘子,你还不去给太后请脉?”

  “请阿监稍候,云迟此时心慌意乱,需冷静一下便来。”

  我敷衍了陈全,深吸口气,镇定了一下,才低声问犹自面西而跪的医效向休:“向先生,家师诊出了什么病,居然被下了狱?”

  向休偷偷看了陈全一眼,脸色灰败,眼神里满是绝望之意,低声道:“是喜脉!”

  喜脉?!

  寡居五年的太后,竟被老师诊出了喜脉!

  我脚下一个跙趔,仿似天边一个炸雷正轰在我头顶,几乎生生把我炸成了焦炭!

  这个时代虽然不似理学被歪曲以后的时代,但寡居的太后怀孕,那也是足以牵连一大批人掉脑袋的大事!难怪天子竟会传诏将老师和误诊的太医都打入诏狱。

  老师,我真希望这是您的误诊!只有您是误诊喜脉,您才能活,我也能活;如果是确诊,那么您死定了,我和太医署的这些先生们也都死定了!

  第二章断脉

  虽然心绪杂乱,但进了太后寝宫,看到了太后那枯黄灰败的脸色,我还是镇定了下来:“屋里除了侍病的医婆以外的人,最好都出去,人多气浊,对病人有大害。”

  坐在太后榻侧的齐略扫了我一眼,吩咐:“梓童,你请太妃和王美人她们都下去休息吧,彭歧和寿延留下。”

  皇后宋氏应了,屋里挤满着的各路妃嫔闻言都各自起身,无声有序的退出了太后寝宫,室内顿时空了一大片,将那股令人心气浮躁的热气带走大半。

  我将医药箱放下,提醒齐略:“陛下,您坐的位置,正是请脉查病的佳位。”

  齐略不声不响的侧移几步,在刚才皇后坐的九重席上重新坐下,看他的样子,似乎是准备看着我怎么施救。

  莫非他准备在我一说出太后的确是喜脉后,立即将我格杀当场?

  我在太后身边坐了下来,探了她的体温,数了心跳,看过舌苔,然后再扣住她的腕脉——初来这时空的时候,我这西医出身的人本不会断脉,好在有个极好的学习环境,老师又悉心的教导,经过十年磨练,我自认断脉水平绝不会低于太医署的任何一位太医。

  太后的脉象很虚弱,很像喜脉,但综合她的气色、体温、心跳、舌苔等表相来看,应该不是喜脉。可如果不是喜脉,那能让老师判错,又能误导我的却是什么病?

  我放下太后的腕脉,想将她身上盖着的锦被掀开,不料我才伸出手,便有一只手按住了锦被的边沿,齐略冷冷地看着我:“你想干什么?”

  他在紧张?我心头一跳:“陛下,太后娘娘的病有些诡异,云迟想触诊,以便确定病情。”

  “天冷,掀了被子会冻着太后。”

  他的话让我在心里哑然失笑——这永寿殿的地下,烧着四条火龙,热气熏上来,整个宫殿都温暖如春,只是掀开被子触诊,怎么可能冻着太后?这人在心虚,难道太后的肚子果然大着么?

  我目光一凝,注视着他,慢慢地说:“陛下,既然您让我来替太后娘娘看病,您就应该信任我,让我能够采取所有必需的手段。”

  齐略的眼里有什么复杂的情绪一闪而过,迟疑一下,还是放开了手。

  我掀开太后身上盖着的被子,只一眼,就看到了太后那鼓起的小腹,如果真是怀孕,那便是个四个月大的胎儿。可我摸过去,太后小腹鼓起的地方硬梆梆的,却没有孕妇的肚子那股生气。

  我打开医药箱,取出一枚银针,问齐略:“陛下,云迟要解了娘娘的衣裳下针,您不需回避一下么?”

  齐略坐侧了身体,将目光转到了一边。

  我在太后小腹的“冲门”穴上扎下银针,慢慢的捻动。

  良久,齐略隐有焦急疑虑的声音询问:“如何?”

  “不是喜脉。”我收起银针,如果是喜脉,刚才我下的针足以引起胎动。

  身后是一声长长的吁气之声,显然天子的心情终于轻松了一下。

  像喜脉,但又不是喜脉的病症,我现在已经可以肯定这必是太后的子宫里出现病变了。子宫发生病变,引出这么大一块肿胀,这个病,以这个时空的医疗设备来说,端的险恶!

  齐略的声音又透进耳来,他问的是:“我母后到底得的什么病?”

  “仓促之间,不好下定论。”我再看了太后枯黄的脸色一眼,想到这是个无法用B超、CT、血检等种种手段的疾病,忍不住叹气:“我宁愿这是喜脉!”

  如果仅是怀孕,以长乐宫太医署群医的手段,无论堕胎或者帮助太后顺利分娩,都是轻而易举的事,可如果是这肿胀是瘤子,他们是毫无办法。

  齐略听到我的话,脸色一下变了,涩声问:“母后的病很危险?”

  “云迟不敢欺君,太后娘娘的病确实凶险!”我把医药箱里的针囊取出来,给太后施针:“太后娘娘的脉像很虚弱,已经有好几天没有正常进食了,还是先救醒了再说。”

  齐略侧着脸等我给太后下针,问道:“母后已经四天五夜没醒了,你能救?”

  依太后的脉像,用针炙之技刺激穴道,将她救醒,并不是十分困难的事,不止我和老师,就是太医署那些大夫级别的医生也能救。为什么他们急救了四天五夜,太后依然不醒?

  我心里疑惑,突一眼看到太后榻侧那因为我入诊而拢到一边的花幔,恍然大悟:天家恪守男女大防,后妃传太医诊病皆需隔帘请脉,不能当面望问。而且号脉时往往在腕脉上盖一层绢纱,以免太医的手触及后妃的肌肤。

  号脉本就是差之毫厘,谬以千里的事,怎能隔纱而为?难怪那么多太医会诊,还拿不出章程来,也难怪老师会误诊。

  再说这宫里太后的针炙吧,太医根本不能直接施针,而是由太医口授,侍候太后的医婆代为施针。

  宫里的医婆多是由巫入医,医术往往由太医署医博士按文口授,自身不识字,也不明医理,没有量病下针的能力,只会照本宣科。以这样的医疗机制来应对昏迷不醒的病人,太后昏迷四天五夜,竟也无人能救,实在不足为奇。

  “陛下,针炙与熏药相辅,能救醒昏迷的病人,虽然有些难度,但太医署的大夫们并非没有这种能力。”我暗里叹了口气,不抱希望的游说这高高在上的天子:“人命关天,容不得丝毫马虎,这宫中的男女大防,应该对医、患网开一面。庶可使医术得其所以,不至徒生谬误,耽误病情。”

  齐略轻哼了一声,声调里没有什么恼怒之意,但在男女大防上让他对医患网开一面,也不会是这一句话的功夫,我另转了一个方向:“再不然,陛下应该恩准宫中的医婆识字。免得她们宥于医博士按文口授的狭小空间,难于正确判案。”

  齐略缓缓地问:“识字能让她们精通医理?”

  这可真是明知故问,我才不相信堂堂天子,竟会连这样的常识都没有。不过是在这个时空,所有书籍都还是用竹册或丝帛篆成,文化由贵族垄断,成为他们统治社会的一项利器。

  身为顶级贵族的齐略,自然不会想打破这种垄断,引得士族阶层不满。

  再者,以这样昂贵的成本来教导服侍他人的医婆,只怕也不是宫廷中人肯做的事。

  “识字能明理,这医理亦不例外。”

  我捻动针尾,见太后眼皮下的眼球转动,略松了口气,看了一眼跪坐在太后榻后的长乐宫大长秋寿延,道:“太后要醒了,有劳阿监派人备碗稍浓的芑实汤来待用。”

  寿延一脸喜色的应诺而去,我身侧的齐略却猛的扑了过来,声音有些发颤:“我母后果然要醒了?”

  我看了一眼真情流露的齐略,主动退了开去,将自己原来坐的那个绝佳位置让了出来。

  太后初醒,神智尚不清明,猛见天子胡髭参差,眼眶青黑的憔悴样子,不禁惊诧莫名,问道:“大家,你这是怎么啦?”

  她久未开口,这嗓子干枯发涩,一句话问完,又醒悟道:“原来是我吓着你了。”

  齐略点头,乍见母亲醒转的狂喜,让他忘却了帝王身份,如寻常人家的痴儿一般的嗔怪:“可不是!母后那天突然厥倒,可把孩儿吓坏了。”

  太后见儿子痴嗔,知他为自己的病情忧心,不禁心疼,赶紧道:“好孩子,阿母没事了,你快去歇歇。”

  齐略却放心不下:“母后,孩儿不累。”

  我在他们废话了十几句后开口阻止:“陛下,娘娘初醒虚弱,不宜劳神,您有什么话,可过几天再说。”

  太后侧了侧头,似乎想看看发声阻止他们母子情深的人是谁,不过她躺的时间太久,身体虚弱,脑袋抬不起来,目光宥于狭小的一方,却没落到我身上来。

  倒是齐略回头看了我一眼,轻声说:“母后,说话的这女祇侯乃是太医署大夫范回春的弟子,此人无礼冒犯,不过医技不错。”

  我虽然是老师的亲传弟子,但在宫里的奴籍卷册上,却还是御药处的宫婢。今天承他金口玉言,终于变成了太医署的一名祗侯医官。祇侯医官份位虽低,但我心里却十分高兴——不是为了这个芝麻小官,而是因为有他赏的这个小官,我就算脱去了奴婢贱籍!

  我微微一笑,行礼如仪:“云迟谢陛下赞赏。”

  说话间皇后和寿延提着只云纹双耳广口圆肚暖壶进来,自里面取出一罐浓浓的芑实米汤。皇后挹出一碗,本想给太后喂食,但齐略却半途截住汤碗,自去给太后喂食。

  可他是天皇贵胄,喂食这活计他只看过,却没自己做过,汤汤水水弄洒了不少,真到了太后嘴里的却没几滴,看得我暗暗摇头。

  幸好旁边寿延是在宫里四十几年的老宫人,身份既高,与天子情份又不同,见状赶紧开口:“大家,您不会做这事,还是让奴婢来吧。”

  那三寸深缠枝花漆碗盛的米汤,太后连进两碗依然有未尽之意。齐略见母亲吃得高兴,就想再盛一碗。

  我开口阻止:“陛下,娘娘脾胃虚弱,用这米汤不过是起个引子之意,不可多食。”

  大约是因为我刚才把太后弄醒的原因,齐略虽然不耐我多嘴扫兴,但依然罢手。转而对皇后说:“梓童,你叫人给朕在母后脚边铺上被褥。天冷,朕今天便睡在母后脚下,给母后暖暖脚。”

  皇后赶紧派司帐女史去收拾被褥,太后却吃了一惊,叫道:“大家,这如何使得?你是一国之主,怎能放着朝政大事不管,却窝在阿母身边暖脚?这叫台谏大臣知道了,又是一场是非。”

  齐略打了个呵欠,一脸倦意:“母后,今日是休沐日,并无廷议。我朝以孝治天下,孩儿为母后暖脚乃是份内之事,台谏的大臣便是吃撑了也管不到这块上。”

  太后还想再说什么,我再替她号过脉,将她的手腕放进被窝里,便劝道:“娘娘,凡母慈子孝之家,寒时儿子替母亲暖脚乃寻常事。皇家礼法虽重,天子和国母地位虽尊,但母子天性,亦与常人无异。”

  太后身上有这样的病,如果不治的话,也就只年余的性命。这么短暂的时光,何必再去顾忌什么皇家礼法?

  还是趁着性命还在的时候,尽情的享受一下这母子情深的天伦之乐吧!

  可惜这位皇太后,似乎年龄才三十七八岁,竟就患上了这种在这个时代来说九死一生的重病。

  这天下至尊至贵的女子,在病魔面前,性命也未见就比黎民贱奴的强韧。

  “陛下近日心忧娘娘病情,若不陪侍娘娘身侧,恐难安神入眠。奴婢想,若陛下能卧于娘娘足下,则陛下能安心入眠,娘娘亦能宁神养病,乃是数利皆得之事。”

  我再劝一句,见太后果然含笑允了齐略之请,便退后几步,辞陛而出。

  太后醒了,暂时没有什么突发的危险,我开了两张温补的药方,就急着去探望被下在诏狱里的老师。

  这么冷的天,老师年老体衰,可别出了什么事才好。

  第三章探狱

  我正在收拾探狱用的东西,医效向休突然推门走了进来,道:“阿迟,我跟你一起去吧。”

  “不用。”我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恼他没有阻止老师被下狱——老师三十岁入太医署,一呆就是三十几年,这太医署上上下下的太医,哪个是完全没受过他的恩泽的?难为他们在老师遇天子之怒时竟也有脸不予援手。

  向休显然明白我这一瞪的意思,苦笑:“阿迟,你莫恼我。当时陛下盛怒,不止将误诊的范大夫、黄医正下了狱,万郎中和游医效两人求情,也被一诏打下。那时的情境,我们怎敢再触天子逆鳞?”

  我冷笑:“那你就将我供上去替你们蔽天子之怒?”

  “不不不,不是的!”向休发了急,他一急,声音就有些结巴:“我是真的相信,如果连范大夫都误诊的病,这太医署里就只有你能治!而且你是女子,比我们方便。”

  我哼了一声,想起太医署里除了老师以外,还有三位德高望重的老先生也在诏狱里待着,便懒得跟向休算账——我现在已经身在火山口了,埋怨他还抵什么用?

  “你去多收拾些衣食带去诏狱里,看这天气,怕是要下雪了。”

  考虑到狱中除了老师以外还有三个人也需要衣食,我托向休出宫一趟,买了几件衣裳,又准备了狱中可能要用的药品,看看天晚,到了诏狱准许探狱的时间,便收拾停当和向休一起往诏狱走去。

  由于太后近两年已经少问政务,这长乐宫的诏狱便空了许多。

  饶是如此,走进诏狱,还是有股混和了霉味、腐气、骚臭的气味扑鼻而来,令我这常年跟病人打交道,早已习惯了各种臭味的人也不禁皱眉。这样腌臜的环境,老师怎么呆得惯?

  老师和太医署的三位先生是刚下狱的,太后又还病着,狱监唯恐随时会有圣旨将他们召回去重新问脉,因此将他们监在诏狱左侧的入门处。

  那是最靠近外面的监牢,相比起监狱深处,无论通风还是光线都要强很多。

  我就着阴暗的光线,一眼便看到老师精神萎靡的躺在草堆里,黄医正、万郎中、游医效三人也各自倒在草堆里睡着。

  向休还在和狱监应酬,我知道他虽然是来探狱的,但又不大好意思面见老师,也顾不得他,急行到监牢前面,唤道:“老师,老师,老师!”

  连唤了好几声,老师都没有回答,倒是旁边的万郎中醒了过来,看到我怔了怔,问道:“阿迟,你怎么来了这里?范先生已经好几天没睡了,到这里反而有空歇息,你别着急。”

  我连忙跪下行礼拜谢:“万先生,多谢您和游先生替家师求情。”

  另一边的游医效也醒了过来,听到我的话截口道:“这却不用你道谢,我们和范先生几十年的交情了,替他说两句话本是份内之事。倒是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来诏狱探我们了?”

  我把自己带来的衣服食物一件件从牢栅里递了进去,道:“这些事可以慢慢说,天冷,先生先加件衣服,也有劳您替家师把这披风盖上。”

  正说着话,躺在最里面的黄医正也开始清醒过来,一见到我,立即爬了过来,隔着监栅,便对我叩了个头,颤声道:“阿迟,我求你一件事。”

  我吓了一跳,惊问:“黄先生,你这是怎么了?”

  “我……”黄医正面无人色嗫嚅了一下,道:“我给太后娘娘诊……脉,出了差错,怕会有灭门之祸。阿迟,看在我们同在一署多年的情分上,求你替我给家里送封信去,让他们快走,离开长安,去楚国。”

  他心里忌讳,没把“喜脉”说出来,不过给家人安排退路却安排得妥当。

  楚国是朝廷最有权势的诸侯王,几近独立,在那里朝廷的政令不畅,就算齐略真的要灭他家,只要他家逃到了楚国,那也没有大碍。

  待此事一了,我也要带着老师一起远避楚国。

  不过现在,却不必答应黄医正的请求:“黄先生,你放心吧!你和老师是误诊了。”

  黄医正愣住了,然后我听到老师的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原来我们这一番折腾,却把老师惊醒了,我见老师鬓发凌乱,神色憔悴,起身时身体摇摇晃晃,若风中之烛,不禁心中一酸。

  黄医正虽然满腹疑问,但见老师过来,便和游、万两位先生一起退到监牢一角,让我们安心说话。

  “老师,弟子来晚了。”

  “我没问你这个!我是问你,是不是有人带了你去给太后治病?”

  我点点头,老师的脸色顿时一黯,跺脚叹道:“阿迟,这趟浑水,你趟进来干什么?”

  “老师,我已经将太后救醒了。”

  老师一怔,笑得欣慰而又带着落寞,吐了口气道:“阿迟,老师想了几天办法都没救醒太后,你如今的医术,可青出于蓝了。”

  我笑道:“老师,我用的就是你教的针炙和熏香法,不是我医术有什么大不了的,而是我能亲自接触太后,没有误事。”

  老师略一沉吟,终于在我面前坐了下来,压低声音问:“阿迟,你能确定是我误诊?”

  “我用银针探穴试过了,能确定。”

  “你诊出太后之病的实况了没有?”

  太后的病情本不能宣扬,老师和我都压低了嗓音轻声谈话:“是子宫病变,形成了大肿块。”

  老师面色猝变,问道:“要怎么治?”

  “大约只有剖腹取出一途了。”我有些感慨,叹道:“如果发现得早,还有可能利用针炙或汤石将肿块打散,但现在……”

  现在那肿瘤已经太大,除了开刀割瘤,再也没有别的办法能够根除它。开刀取肿瘤,对前世的我来说不算难度太高的手术,但对现在这个时空的科技来说,却是难得很。

  “阿迟,你准备替太后剖腹取出肿块吗?”

  老师眼里有我看不透的迷雾,我摇头:“老师,这件事我不想沾。”

  太后的身份特殊,在这种医疗器械严重缺少的时代,动这么大的手术,全凭着技术、经验和运气。

  技术我有,经验缺少,运气难料——这万一她死在了我刀下,那可怎么得了?

  还是给太后调养调养,等她精神好转,大家都认为她身体无大碍的时候带着老师早早离开这是非之地算了。

  “你说的是不想沾,那是说,你还是觉得这病你能治?”

  老师的脸色很严肃,严肃得让我不能不直言以对:“一半而已。老师,您方才还怪我不该趟进这滩浑水里,难道现在您是想让弟子冒着性命之危去替太后开刀吗?”

  老师的身体一僵,看着我的目光里期盼、犹豫、担心、疑虑等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我跟着老师十二年了,从来没想过像他这种一心精研医技的医痴会有这么复杂的目光。

  “阿迟,本朝自孝惠以来诸侯势大,三十年前诸侯争位,朝政不稳;二十年前又有谋逆之乱,多赖太后呕心沥血地辅佐先帝,抚育当今,镇位东宫,牵制诸侯,朝廷才有今日之安。太后对天家,对朝廷,对天下黎民百姓,都具有非凡的意义!她不能死!在今上年尚稚,无法独力安稳朝堂的时候不能死。”

  我看着老师激动的表情,突然觉得肩膀上沉沉的,有重担压了下来。

  老师一生无儿无女,痴于医道,世事少有挂心,但若让他挂在心上的,那便是他一定会坚持的。

  “阿迟,若不是你确认为师误诊,若不是你能治太后的病,为师绝不愿你趟这滩浑水。但你既然已经身在水中,又有能力治病,那么……”老师握住我的手,缓缓地说:“为师求你,你就当是替为师去冒这次险吧。”

  他顿了顿,又说:“阿迟,当今天子虽然年少,却是生于忧患,深明世理的英君明主,不为迁怒之事,即便病未治好,你也不见得就有性命之危。”

  我看着老师枯瘦的手,轻声道:“老师,是他把你下在诏狱里的——纵算您和黄医正误诊,该有这牢狱之灾,那么万、游两位先生何其无辜?”

  医生给病患治病,天经地义,但如果硬是将医患二者也划个地位尊卑高下,对医生毫无尊重,只见权势欺凌。那么,这样的人,我不想治!

  医生给病人开刀,本应是病人将性命交予一手的信任,医患二者互相扶持,共渡难关。但在权势威压下,信任关系不存在,全变成了自身性命受到要挟的苦闷。我却何必去给自己寻这苦闷?

  老师怔了怔,勉强辩解:“可陛下也只是将我们下在诏狱里,并没有置我们于死地——阿迟,陛下在盛怒之际,犹能如此处置我等,实已是少见的仁慈之君。”

  老师受到这样的待遇不止没有丝毫怨怼,反而处处替齐略说话。这忠君之心已经深入老师骨髓,我无奈一笑,想说什么,又怕伤了老师的心;但不说什么,要我憋着、委屈着去给人看病,我却也不愿。

  正在踌躇中,突闻身后有些骚动,我转头一看,却见中常侍陈全正将一卷竹册交给狱监,然后走过来,道:“万郎中、游医效两位可以回去了,大家念你二人无辜下狱,虚惊一场,每人赐酒一壶压惊。”

  万郎中和游医效叩首谢恩,我却忍不住问:“阿监,我老师和黄医正呢?”

  陈全冲我点头示意一下,旋即转头对老师和黄医正板起脸,道:“执医断脉,关乎人命,实为干天大事。若误诊人脉,轻则贻误医治时机,重则致人死地,岂容有失?范、黄二人断脉不准,深失朕望!着各夺其官,居狱五日,静思己过!”

  原来他却是转述齐略的话,前来申斥老师和黄医正的。我听到老师只被夺了医署大夫之职,外加居狱五天,心里不禁松了口气,暗想:这皇帝,倒不完全是我想象中那种只知作威作福的草包。

  我初知老师被下在狱中时,出于对老师的医识的信任和对皇权的反感,直觉的排斥帝王的旨意。

  但人命关天,出现误诊医生的确要负责任。

  齐略能放了万郎中和游医效,给酒压惊;又派人申斥老师和黄医正,罚他们居狱思过,虽然照我的观念衡量依旧有赏得太轻,罚得太重的嫌疑。但这番行事,却依然称得上见事分明,可圈可点。

  既然这人并非无理草包,那我到底要不要冒险呢?

  拿自己的性命来冒险,值不值?

  第四章面君

  陈全申斥完毕,便转头看我:“云祇侯,大家召你晋见,你这便随我走一趟吧。”

  我知这必是齐略一觉睡醒,便派人来召我去问太后的病情,不禁看了老师一眼。老师刚才跪受天子的申斥,此时还没起身,听到陈全的话,也向我看了过来,眼里满是期盼,甚至于还带着恳求。

  我来到这个时空,无论学习还是生活,都受到老师待若至亲的关照,看到老师这样的表情,由不得我心头震动。

  若是别人,我削了对方的情面那是半点负疚感都没有,但老师的要求,我却实在没有身份立场拒绝。

  “老师,弟子一定尽力而为。”

  长乐宫在民间俗称东宫,一向是历代太后燕居之所,本来是没有天子和皇后长住的宫殿。但现在太后病重,天子和皇后为了亲奉羹汤,问疾榻前,都将自己的起居用物搬到了长乐宫。

  皇后就在永寿殿偏殿住了,而天子则住进了长秋殿。

  我踏进长秋殿的时候,天色已经晚了。

  长秋殿里两名宫娥正把殿中的各种幔布系起,两名阿监则拿着火引,将殿中的展翅铜鹤灯架上的油灯逐一点亮,很快长秋殿里便亮起了高低错落的灯火。灯火辉煌,在这长风呼啸的寒夜里,看上去令人感觉分外温暖。

  长秋殿由于久未有人居住,用做了太后游宴之地,因此宽阔的殿堂没有隔断,把花幔一收,整个殿堂便毫无遮掩的露了出来。

  远远地,便能看见齐略正身端坐的影子。那身影凝然停坐,肩正腰直,一眼看过去,坐姿气度恢宏,挺秀轩昂。

  我走过长长的甬道,在丹陛前停下,行礼叩拜——这个时空,还没有椅子,都是跪坐,实际上行稽首大礼与现代的九十度鞠躬差不多。环境如此,行跪拜礼跟尊严受辱的大义扯不上边。我除了一开始有些不习惯跪坐以外,对这种跪跪拜拜的礼仪倒也不排斥。

  “免了,你坐。”

  齐略的声音与我上午听到的嘶哑大不相同,原来他恢复正常后,竟有一管厚实而带着金石声的好嗓子,十分具有穿透力,听到耳里,颇为悦耳。

  我谢过座,但看到丹陛下的坐席都铺着七层、五层的厚垫,知道那是公卿大臣与天子奏对时的坐席,心里略一踌躇,还是在没铺席的地板上坐下,没越礼。

  我这一坐,便听到齐略哈哈大笑:“云迟,你上午敢跃地而起,对朕横眉怒目。朕还以为你真敢不把礼制律法看在眼里,原来你还是知道守礼的。”

  我微微一笑,欠身道:“陛下,彼时云迟情急,以致大失体统,冒犯天威,实非有意冲撞。失礼之处,还望陛下雅量高涵。”

  “你能为老师安危而抗颜直斥君王,虽然越礼有过,但情怀堪悯,朕自不会计较你这一时之失。”齐略的声音顿了顿,道:“你有这副真性情,也当得起坐席,席上坐了吧。”

  我依言坐了,心里暗想:这个齐略,既指责了我的失礼,又明示了他的大度,可称不枉不纵,有天子气量——天子的喜怒的确不容窥测,但天子的赏罚必要明示其因,如此才能上令下达。有人以为天威难测是表现在赏罚之上,这种想法其实大错特错。

  一个帝王,若连赏与罚都不能让臣子明白其中的真意,那他必不会是明主,而是臣民心里都不认同的昏君。

  “云迟……”齐略等我坐稳了,这才唤了我一声,问道:“朕问你,太后的病情到底如何?朕,要听的,是实话。”

  齐略的语调平缓,不急不徐,然而短短几个音节的断句,却让我听出了其中隐含的威胁——并非他刻意胁迫,而是像他这种久处高位的人,认真想知道一件事的真相的时候,那不容人欺骗抗拒的意味便会不经意的流露出来。

  “很严重。”我略一沉吟,看了一眼丹陛上坐的人,还是说了实话:“陛下,太后娘娘腹中生有一肿块,便是它吸了太后的精力,令太后昏迷不醒。此物不除,太后的性命危若累卵。”

  齐略两道倒插天仓的浓眉轻轻一拢,但看他的神色,却不见多少意外,反而问道:“云迟,前汉时有名的女侍医义,能够一贴药便消了孩童腹中肿块,起死回生。母后的病,你能否如此施救?”

  这便是不懂行的人说的傻话了,我啼笑皆非:“陛下,前汉义侍医的案例云迟也曾细细研读,那孩童腹中的肿块必然是吃坏了东西,导致肠胃胀气,这样的病自然能够一贴膏药便消了去,如何能与太后如今的病况相提并论?”

  我整理了一下心绪,正色道:“陛下,太后的病,据云迟看来绝非朝夕之事,实是积苛已久,近年才开始发作。”

  齐略轻轻地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突然问道:“云迟,有人告诉朕,母后此病,必须开腹将肿痈取出,此言是否属实?”

  我心中微惊:来了这里,我才知道原来古代的中国并不是没有外科手术,而是比较少用。像利用狗泡替人开刀割除痔疮的手术,是在战国时就有流传的手术。其余的剖腹取子之类的手术也不是没人做,而是由于死亡率太高,等闲人宁愿病死也不愿做而已。

  太后腹中的肿瘤必须开刀割除,这样的诊断,就是我也迫于皇室的权势不想说出来,那敢对齐略直言的人,却是何方神圣?竟有这般见识,这般胆量。

  “此言属实。”我回答了皇帝,心里终究还是忍不住问道:“陛下,未知做这诊断的是哪位国手?能否容云迟一见?”

  这样的人若不见一见,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丹陛上没有声音,我抬头一看,却见齐略两道浓淡恰到好处的眉毛向眉心蹙拢,眼睑低垂,却不知他想什么。灯光照在他脸上,他高挺的鼻梁因而带出一线阴影,正投在他的嘴唇上,给他因为唇线太过分明而显得凌厉的嘴带来几分缓和柔软。

  我心头一突,赶紧收回目光,静坐不动,将念头转到太后的病情上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才又听到齐略开口:“云迟,你行这开腹取痈之术吗?”

  我微微点头,复摇头:“陛下,云迟能做这手术,但把握不大。不过,如果那位诊断的国手能出手,再有云迟从旁协助,成功的机率便要高上许多。”

  “他不能动手。”齐略面上隐约有丝苦笑:“云迟,他只能看病,于医理却是一窍不通。”

  什么?我惊愕得下巴都要掉下来了——于医理一窍不通的人,竟做出这种惊人的诊断,并且还切中了要点,这算什么?算是无知者无畏,还是瞎猫撞上了死耗子?

  这人太有才了,太剽悍了。

  大约是我的表情有什么好笑之处,齐略居然看着我微微一笑,脸上棱锐的线条缓和了些,又问:“云迟,你说自己动手把握不大,有什么难处?”

  “云迟缺少经验。”

  我缺少在目前这种简陋器械限制下,进行这种大型手术的经验,也缺少被权势顶峰的人压迫着,冒着性命之忧给他人做手术的经验。

  再者,我对太后的身份忌惮,怀着重重疑虑,束手束脚的,又怎么可能将医术发挥好?

  齐略站起来,舒了下腰:“补足经验却也不难。云迟,朕若将三宫诏狱、廷尉刑狱、三辅北寺狱的所有女死囚都交给你,任你磨砺医技,你有无把握治好太后?”

  “啊?!”

  我失声惊呼,吓得跳了起来!

  齐略话里的意思,竟是要将女死囚交给我,让我拿活人做医术实验!

  “不行!”我直觉地出口大叫一声,看着齐略:“我不能拿活人来做这种实验!”

  监狱的死囚,依国家律法当斩当杀,那都是官家的事,可要我拿这些活生生的人来练手,我却万万做不到!

  齐略显然有些意外,眉尾微微一牵,淡然道:“太医署每次有新药,必先提诏狱死囚来试药,拿死囚修习医技本是太医署的常例,有何不可?”

  太医署是有这种做法,但那不代表我同意这种做法!

  可要怎么说,他才明白我不肯用活人做试验的理由呢?又或者,无论我怎么说,他都不可能明白?

  “陛下,云迟一直以为,天下各行各业的人,必要有其行业的道德伦理准则。这个准则,未必订得高尚,但一定是让自己尽忠其职,无愧良心!”

  我心里一直衡量是否应该为太后动刀的迷惘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清晰的概念:我当为太后动刀,仅是因为她是病人,而我又有能力救她。

  冒险便冒险吧,总要对得起自己这身医术和曾经坚持的信念。

  “而在云迟心中奉行的道德准则里,拿无病的活人来试刀,修习自身的医技,是绝不允许的禁忌!云迟,绝不会触犯这个禁忌!”

  “你订的道德准则,竟是将太医署和皇室都羞辱了一番,胆子可真是不小。”

  齐略霍然转头,眼里映着的灯火跳动,似乎要随着他的目光的凌厉而跳出来,狠狠的灼伤我,叫我明白其间的厉害。

  可羞辱皇室和太医署,那是我根本没想过的事。

  我深吸了口气,迎上他怒意奔腾的目光,冷静地说:“陛下,云迟胆子不大,从未指责他人的行事手法,更无意羞辱谁。但那禁忌是云迟自己订下的,若是否定了它,也就否定了自己坚持的信念。云迟不愿做连自己的信念,都不愿意守护的人。”

  齐略眼里火光更盛,他双眉一扬,突然哈哈大笑,厉声道:“好,好一个肯守护自己的信念的人。”

  我听到他语调里戾气大盛,心头一股寒气涌了上来,眼看他走下丹陛,冷然开口:“朕今日……”

  第五章赦诏

  “大家,您笑什么笑得这么开心?”

  就在齐略的声音微顿,准备着重将他的话说出来的时候,长秋殿外,突然传来一阵清脆的笑声。随着笑声,殿门咿呀被人推开,一条人影轻轻巧巧地飘入殿中。

  飘——那人影实在太过灵活轻巧,以至于让人一眼看过去,便觉得那人并不是在走路,而是在地面上飘动滑行。

  殿门处灌进来的风一吹,那人葱绿浮光的齐绸广袖前扬,飞舞如鹤翼的滑开;双刀半翻髻上悬着的金珠和腰间佩着的玉饰都叮叮铛铛的响了起来,伴着她的笑语声清清脆脆的洒满了整个长秋殿。

  我心中一动:这人莫非便是妙丽善舞,佳音擅歌,连长乐宫也得闻其名的八子越姬?果然人在门外,声已动人;身入殿堂,满室春摇。

  齐略的话被那笑声一冲,顿时收了回去,他见那女子如乘风而来,眉头顿时一皱:“小心,你有孕在身,怎可如此行走?”

  那女子果然便是越姬,齐略的话语调虽然严厉,她却也没有惧怕之意,只把脚步放慢了一些,笑盈盈地说:“放心好了,我有分寸的。”

  齐略此时却顾不得我了,上前几步扶住那女子,眉目间端的是柔情四溢,轻责道:“这么冷的天,你怎还不回未央宫?”

  越姬吃吃一笑,道:“我本是和王姐姐一起回桂宫的,不过她心焦,定要来看看您,便同她一起来了。”

  齐略闻言抬头,见殿门依然开着,管门的阿监躲在一边却不去关门,便笑道:“阿楚,你不进来,难道还想唬朕?”

  殿门口明如灯光的橙色一闪,一个柔缓笑声传来:“妾不过想看看,陛下见了越姬妹妹后,要多长时间才会想起别人来。”

  这话说起来含醋微酸,但那酸味恰到好处,却不会叫人听起来反感,反而令人觉得她的话明着是吃醋,暗里其实对有情人能甜蜜相依十分欣慰。

  随着话声,一个身披黄狐皮里披风的身影从殿门口映了进来,这人走路却不似越姬飘逸轻灵,而是一种沉稳端庄的雍容。

  越姬一举一动身上的珠玉都叮叮铛铛的响得热闹,响得灵气,活似一股山间流泉;这人的一举一动却是袂不带风,裙不扬尘,鬓插的五尾紫金凤和腰悬的青绶银印都寂静无声,便像烛光夜照下的一朵牡丹,丰姿华美,无人能够忽视,但却不喧闹。

  这人却是未央宫除了皇后以外地位最尊的皇帝妃嫔,王楚王美人。

  齐略与皇后两情甚笃,加上御极才五年,并没有广选嫔妃,未央宫里有名位的妃嫔只有五个,眼前这王美人和越姬却是最得恩宠的。

  此时的齐略正值年少,虽然已有君王风范,但对自己喜爱的女子却没有什么帝王的架子。这越姬被他宠着,日常并不拘礼,宛然便是个沉浸在爱人的怜爱中的普通女子,并无为帝妃的自觉;而与她相反,王美人却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恪守着礼数,连爱娇浅嗔也极有分寸,眉间无一丝骄矜之色。

  这两个情致各趣的美人活泛泛地与齐略站在一处,当真是美玉明珠,相映成彰,让我的双眼大享了一通艳福。

  齐略被两位美人围着,被她们的娇嗔软语一灌,显然暂时便把我的事抛在了一边,问两人的寒暖饮食——太后昏迷,她们也随侍问疾,多日烦忧,直到今日太后醒转,才放下心来,便有意来陪陪齐略,替他解颐。齐略明白美人恩,自不愿拂了她们的意,当下三人便亲亲热热的说起话来。

  过了会儿,两位美人的话题便转到了明天的行程上,王美人柔声道:“大家,妾想去北阙宫庙供祭皇天后土,替母后祈福。但不知大家觉得供祭用什么礼合适?”

  如果天子供祭皇天后土,就应用牛、羊、豕三牲齐备的太牢;如果是王美人以她的十五等爵的身份供祭,就该用羊、豕二牲的少牢。

  王美人问这话,其实是在问齐略,这次供祭祈福,她该用少牢以自己的身份去,还是用太牢代替天子去。

  齐略想了想,道:“你还是用太牢,替朕和梓童去吧!不过这并非国典,不宜大张旗鼓,你留心些,别多出无谓的是非来。”

  王美人端容敛衽回答:“妾理会得。”

  旁边的越姬自不甘于落于人后,但她怀有身孕,却不能出行祭祀,只得另辟他途,道:“大家,我听说救治人命最能积福,不如您大赦天下……”

  “胡说!”齐略本来一直对两位美人温言软语,但听到越姬这句话却突然断喝一声,怒道:“是谁在你面前挑唆的?”

  越姬被齐略突来的怒气惊了一下,愕道:“挑唆我什么?”

  我在两位美人一进来的时候,便悄悄地退在殿柱的阴影里,不敢打扰人家夫妻叙话,突闻越姬提出大赦天下,还傻愣愣的不明所以,不禁心里暗叹这美女委实缺少政治头脑。

  不过,也亏得她缺少政治头脑,连齐略笑声是欢喜还是愤怒都不清楚,才能帮我解了一时之困,我对这个单纯而灵秀的少女还是很有好感的。

  齐略显然也明白宠姬的缺点,并不苛责,怒气虽然比方才还盛,但却不是针对越姬,冷哼一声:“刑狱乃是国典根本,岂容轻侮?这些蟊贼鼠辈,竟敢将爪子探进两宫来,妄以后妃之言乱政,实实可恨!”

  承汉朝不禁后妃上疏言政,但却忌讳内宫与外臣勾结,齐略这话俨然有斥责越姬的意思,将她吓得面色大变,急急伏地请罪:“大家,妾并未与宫外勾结,也不明了大赦可以积福的话到底出自何人之口,只是隐觉有此一说,便妄言了。”

  齐略挥了挥手,叹道:“你素不解世事,被人骗了原也怪不得你。”

  越姬想了想,气得在地板上拍了一巴掌,怒道:“这些臭贼,我们这里心急太后病情,他们还敢搅风搅雨,大赦天下……大家,您没答应妾之请的,是吧?”

  她虽然缺乏政治智慧,但却不是傻瓜。念头一转,突然想起大赦天下的话是自己提出来的,如果不说清楚。万一日后有什么危急情况,齐略果然大赦天下祈福,免不得让自己平白背了个谗言惑君的罪名。

  她的反应直接单纯,连王美人也不禁一笑,挽住她的手臂安慰道:“越姬妹妹,你放心吧!天子无私情,大家是一代明君,不会做让你为难的事的。”

  “你错了,天子有私情!”齐略听到王美人的话,轻哧一声,冷笑:“若无私情,何能为人?不能为人者,何能为君?”

  天子无私情是我常听到的话,但身为天子的人自承为君者必先有私情,不禁让我为之侧目。

  “朕不能大赦天下为母乞福,不是因为没有私情,而是……”他抬起头来,不让两位美人看到他的脸,不过我处的位置却能清楚的看到那年轻的面容上突然浮出的一抹倦色。

  但那抹倦色一掠即过,取而代之的却是一股刚毅强韧,他一字一顿的说:“朕是天子,职在维护纲纪律法,戎守江山社稷,怎能自毁纲纪,践踏律法,放了作奸犯科的凶徒来成全自己的私情?”

  我听到这话,大吃一惊,心头震动,竟忍不住抽了一口气:这个年轻的天子,正值气盛,竟有约束自己依照纲纪律法行事的心态,怎能不令人钦佩?

  天子一向都是凌驾于律法之上的,也没有人给他定一个“为君之道”。

  若这天下有为君者必要遵守的“职业道德”,那么,维护纲纪律法的威严,戎守江山社稷的安全,一定是最重要的两条。

  我刚才说到职业道德,还怕他不能理解,可他现在的言行,何尝不是在遵守“职业道德”?

  这样的言论,令我有耳目一新,顿生欣赏敬佩之感。

  齐略说话的时候,两位美人都不作声,却令我吸了口气的声音格外的突出,引得她们诧然转头,我只得出来行礼拜见皇妃。

  齐略显然也才想到我,轩眉问道:“云迟,你怪模怪样是何缘故?”

  “臣深感陛下厚德,喜不自胜。”我一直都是自称自名,没脱奴籍之前不愿在上位者面前称自称奴婢,脱了奴籍以后,也不愿意在天家面前称臣。但到这时,察言观行,却觉得齐略有这样的资质,做他治下的臣民,似乎也不坏,因此便自称了一句“臣”。

  赞扬齐略这一句,却不是我有意拍他的马屁,而是真觉得此人或能成为一代杰出领袖:“陛下,您能将私情与国事分理,不因情生弊,这是天下臣民的福分。这样的福分,臣希望能在有生之年都不会失去。”

  齐略目光一闪,问道:“你也不赞成大赦天下?”

  那是当然,大赦天下,关在牢里的罪犯一下子全跑了出去,那还不弄得治安大坏?就算监狱里真有冤枉的,但为了少数的冤枉者,而放了大多数罪犯,那也是不符合现实利益的事。

  不过这些话,我却不能说,只能谨守着本分回答:“陛下,臣未进宫之前,故乡曾有贼寇知道大赦将至,便趁机劫掠乡邻的事,自然不赞成随意大赦。”

  齐略轻嗯了一声,若有所思,突一眼向我望来,眼里异彩一现,竟隐有笑意:“好,朕明白了!”

  他明白了什么?我一怔抬头,碰上他似乎洞悉了一切的目光,便清楚他原来是明白我刚才诧异的原因。

  那原因不是他一时之间能不因私废公,而他能够记得他的“职”责所在,那也算是他在心里守护了自己的“职业道德”。这与我不肯违背自己订立的准则用活人做实验,虽然道路不同,但在坚守自己的职业信念的心志上却算是相同的。

  一念转折,我对上他的目光,便觉得其中隐约有种奇妙的默契在内,不禁微微一笑,俯身道:“如此,万望陛下成全。”

  齐略哈哈笑了两声,旋即敛容问道:“如果不以死囚修习技艺,你能治母后的病吗?”

  我仔细一想,一咬牙,道:“陛下,娘娘的病,以太医署大夫的技艺,稳定三个月,不使病情恶化是能做到的事。给臣三个月时间,在宫外寻到与娘娘病情相仿的人磨砺医术,当不是难事。”

  齐略沉吟片刻,道:“长安城哪来那么多病症与母后相仿的人,让你磨砺医术?你……”

  他的话声顿了顿,突然转身吩咐陈全:“拟诏:三宫诏狱、廷尉刑狱、三辅北寺狱女死囚,有自愿以身助太医署祗侯云修习医技者,视为大功。若在试刀后能得不死,均免其死罪。”

  我登时目瞪口呆,齐略却已在陈全书好的帛书上盖上了天子印玺,将那诏书递了过来:“你去领对乌木牌,从今日起可以自由出入禁中。此诏用或不用,全由你定。只是,你若到时误了太后之病,朕须饶不得你!”

  他话里的警告之意再明白不过了,我暗暗苦笑,却也只能接诏而退。这诏书接着只要我不用,便不生效,却不必为了这个再给自己找麻烦。

  王美人在我退出的时候低声说了句什么,齐略不答,我走出殿门的时候却突然听到他说:“阿楚,明日的祭祀,还是免了罢!”

赞赏

长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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