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唐诗为什么值得你花时间我猜想,作为一个成年人,在大概率上,你小时候会被父母逼迫在众人面前背唐诗,比如“鹅鹅鹅,曲项向天歌”,还有“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之类;然后上小学、中学时会再学几首;如果念大学没进中文系,你跟唐诗的缘分基本就止步于此了。这样的人生有什么问题吗?当然没有。绝大多数中国人都是这么过的,不读更多的唐诗,既不影响职位的晋升,也不妨碍财富的积累。毕竟我们这个时代离唐朝已经一千多年了,为应付眼前迅速变化的社会,要学的新东西铺天盖地,压力和诱惑太多,而时间和闲趣太少,那古老的唐诗还值得花工夫去学吗?
如果一定需要理由的话,下面这三个够不够?
第一,唐诗能给你语言匮乏的人生场景提供最佳表达方案。
总有那样一些时刻——你站在城市最高的楼顶,望着底下的万家灯火心绪起伏;
你出差在外午夜梦回,一时恍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
你工作勤奋豪情满怀,却总觉得无法施展;
你站在立交桥上看着车来车往,想起家乡清澈的小溪和后山的竹子;
你为一个人辗转反侧,不知道如何表白,说出来又怕尴尬;
你送好友远行,饭局上觥筹交错,人散后长街孤影;
你看到春去秋来,镜子里的自己又添了一些白发……你百感交集,心里万马奔腾,话在嘴边却只能发出最简单、直白甚至是粗糙的几个感叹词。
科技进步很快,但幸好人性进化很慢——你经历的登高、羁旅、欢聚、别离,你体验过的欣喜、惶恐、悲伤、豪迈,唐人也有。
不一样的是,他们还有诗……如果亲近唐诗,你就有了这样表达的可能——·登高望远,你可以说“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
·思念远处的亲人,你可以说“一年将尽夜,万里未归人”;
·事业暂时处于低潮,想换工作,你可以用“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激励自己;
·厌倦红尘,你能想起用“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安慰自己;
·告别时刻,你说“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对朋友有依依不舍,也有拳拳祝福;
·心有所属,暧昧不明,你隔空发一句“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懂的人自然就懂了。
……唐人的诗句,可以浇你胸中的块垒;
自己说不出来的,让唐诗替你说。
第二,唐诗能提升你对美的感受力。
美在生活中无所不在,不分天南地北、古今中外。
但一个人对它到底是视而不见,还是会敏锐捕捉,是只能过平庸的、惯性的生活,还是能够过上超卓的、审美的生活,则取决于他对美的感受力。
唐诗里岁月柔软,风物沛然。
诗里有明月关山,有大漠孤烟。
诗里还有寒来暑往——春日东风解冻,桃花灼灼;
夏日雷雨阵阵,梅子金黄;
秋日寒蝉鸣,白露降;
冬日温淡酒,待归人……山川四季浩浩汤汤,足以激活现代人被工具理性、疯狂节奏折腾得麻木的神经。
更重要的是,你也许会因此而发现生活中更多也更深刻的美。
第三,诗的趣味可以让你显得更高级。
所谓高级感,无论内在的还是外在的,总会站在实用性的反面。
所以不难预见,当社会经济迅速发展,就像万维钢老师说过的,名包和名表的光环褪色之后,我们正在进入一个谈资比奢侈品更贵的时代。
据说《经济学人》杂志是美国中产阶级的新装备,但在中国还是有点不接地气。
唐诗这种看上去没用的东西,也许会成为新的奢侈品。
越是忙碌的人,越需要无声地告诉别人,我还有点闲情逸致。
读点别人不那么熟悉的唐诗,对于你来说,完全可以成为一种接受范围更广,也更高级的“炫耀性消费”。
除了上面三条实际的理由,还有一条在我心目中很重要的理由——唐诗可以平衡你的思维方式。
语言和思维是高度同步的,我们用怎样的语言说话,就会用怎样的语言思考。
唐诗运用的古汉语,在我心目中是全世界最好的诗歌语言。
它在日常沟通、哲学思辨和严谨定义上的种种缺陷,一旦放到诗歌的世界里,通通变成了不可替代的优点。
越是常用的、古老的汉字,意义越是含混多变,可以说古汉语是一门相当不精确的语言,正是这种模糊性使它可以传达丰富的言外之意。
它不会精准地指向一个点,而是会框出一个范围。
点的意义非此即彼,范围的意义却可以或此或彼。
前者是算法的语言,泾渭分明,秩序井然;
后者是意会的语言,大音希声,心有灵犀,常人往往顾此失彼。
现代人学习唐诗,你可以仔细观察“平衡”当中的妙趣。
你如果还读过我的佛学书,不妨把这本书当成一个相辅相成的思维平衡解决方案:
前者是言传的极致,锻炼思辨力;
后者是意会的极致,锻炼感受力。
不过,整部《全唐诗》总共收录唐诗四万八千多首,用一本二十万字的书来承载,最大的困难是究竟选哪些诗出来。
不管怎么选,都一定是挂一漏万。
所以,我不打算采用文学史介绍那样的方式,既不按照初唐、中唐、晚唐划时间段,也不会抱着边塞诗、田园诗、闺怨诗的类型仔细辨析;
既不会絮絮叨叨于“初唐四杰”这种组合,也不津津乐道于大李杜、小李杜这种文学CP。
因为我知道,多半你也不打算以唐诗研究作为职业。
相反,我会站在让你拿得走、用得上的立场,把唐诗分成登高、怀古、壮心、羁旅、田园、聚散、思慕、感时、忧愤、隐逸等十个情绪和场景单元,然后勾选我心目中最合适的唐诗,帮你在绝大多数无言以对的词穷时刻,信手拈出一句唐诗,一时间茅塞顿开、酣畅淋漓。
事先声明,在选诗方面有我很强的个人偏好。
比如表达相思爱慕的诗歌,我很任性地把配额全部留给了李商隐,当然我是有理由的,最动人的爱情一定是禁忌之恋,没有人比他写得更好。
再比如,说起山水田园,我独取王维而舍弃跟他齐名的孟浩然,因为我觉得唐诗贵在天然,孟浩然显得用力过度了。
当然,具体分析诗歌的时候,我既会用很低的分辨率勾勒唐诗世界的全景,也会用很高的分辨率从社会风俗、典章制度、修辞艺术、文字音韵等角度,带你去看在通常的注本和赏析本里看不到的妙处,激发你对美的感悟,训练你对于意会语言的感受力,使其跟日常的算法语言达成平衡。
我也真心希望,在读完这本书之后,你能够真的倾倒于唐诗之美,爱上唐诗,而不仅仅因为唐诗是“我们的”“民族的”。
之所以把登高主题放在第一位,是因为在唐代以前,诗坛的流行基调是由南北朝的宫廷文人们奠定的,称为“宫体诗”,一派矫揉造作的香艳味道。而有了登高这个意象,加上激昂、壮阔的写法,盛唐气象一下子就出来了,中国诗坛的萎靡、空洞被一扫而空。登高篇总共有六首诗,第一首是杜甫的《望岳》,你会看到一个热血青年在初次踏入社会时,如何用想象中的登高来应对挫折。“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也最能体现他年轻时的豪情满怀。第二首是杜甫晚年的名作《登高》,在我看来,这是唐诗成就的最高代表。你会看到当初那个热血青年在历尽沧桑之后,登高的感受有多大的不同,青春的价值会被如何重估。接下来,王之涣的《登鹳雀楼》和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代表着登高主题慷慨悲凉的方向,足以激荡起每个时代里那些梦想未灭的人的雄心。但是,在“更上一层楼”之后是否真的可以极目千里呢?李白的《登金陵凤凰台》用典型的中年视角给出了不同的答案,同样引人共鸣。最后,在进与退之间求得微妙的平衡,采取旁观者的视角看待自己的人生,以洒脱和释然的心情登高远眺,这是杜牧在《九日齐山登高》里给我们的美好启示。我们会在某个时间特别钟爱某一首诗,也许不是因为诗歌本身的艺术成就,而是因为那首诗发生的场景和千年之后的某个场景重合在一起,诗人用我们无力做出的表达唤起了我们深刻的共鸣。
第1节
青春豪情,一览众山小
望岳
杜甫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曾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杜甫的《望岳》是登高这个主题的青春版。
1.旅行的意义
开元二十三年(年)的长安,唐玄宗亲临五凤楼,恩赐百姓宴饮狂欢,还让三百里之内的地方官带歌舞团进京,在楼前表演竞技。场面热烈得不像话,险些就要发生群体踩踏事故了。这是开元盛世的一个剪影,歌舞升平成为时代的主旋律。就在这一年的长安城里,年仅二十四岁的杜甫考场失利,一颗壮怀激烈的心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杜甫的家境并不宽裕,仅余的盘缠扛不住长安的物价,也没有亲友可以长久投靠。这种境遇,就像今天背井离乡,怀着满心的热忱和理想到一线城市打拼,却拼不出一线光明的年轻人一样,甚至更惨。因为杜甫除了参加科举,再没有别的求职门路了。这样一个读书的天才,这样一个要像古代圣人一样辅佐明君、治理天下的有志青年,除了做官还能做什么呢?本以为天大地大,却忽然被残酷的现实一棒打倒,爬起来又发现这里没有自己的容身之所。
今天我们很多人也遇到过同样的境况——是狼狈回家还是咬牙隐忍,让人左右为难。豪迈一点的人也许会取出最后的积蓄,暂时从竞技场上抽身出来,去旅行,去散心。天大地大,不妨养好精神回马再战。
杜甫的选择跟我们一样,一路喂马劈柴,周游齐赵大地(今天的河北、山东一带)。
旅行的意义到底是什么呢?至少有两点。
第一点是摆脱旧环境带来的负面联想,因为在你受过伤的地方,一草一木都有可能让你触绪伤怀。
第二点是帮你摆脱工具意识,因为在熟悉的场景里,你看到的一切或多或少都会工具化。比如当你站在十字路口,随便看看或者哪怕不看,你都知道这一条路是通往公司的,要在什么时间坐车才能避开早晚高峰;另一条路是美食街,下班的时候可以来这里放松一下,填饱肚子。你医院,挂号要从哪个门进;哪一路公交车能把你载到哪个朋友的家……一切对你来说都是达成某个具体目标的工具。而一个人如果常年生活在工具化的心态里,一定会面目可憎、一脸俗气,连他自己都会觉得乏味。这时候,就有必要换到一个陌生的场景中。
那里即便也只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城市,没有任何优美的风景,也会让人产生审美的快感,因为陌生的环境总会拉开人和生活间的审美距离。
当站在新的十字路口,你并不知道每一条路通往何方,也并不急着赶路。这就意味着,这个路口对你来说并不是通往某个目标的工具。这样的话,就算走错了路你也不会生气,只会用悠然的心态欣赏街景。步子快一点或慢一点都无妨,因为没有了目标,就不需要执行力;而不需要执行力,当然就不需要苛刻的时间表。今天的很多人之所以把旅行搞得很疲倦,也不觉得有任何审美体验,就是因为不懂这个道理,没有在时间和空间上让自己和环境保持足够的审美距离。
距离产生美。你可以用这句话试着理解一个生活中的场景:男人成功迎娶了爱慕多年的女神,可感情往往会由浓转淡,这仅仅是因为喜新厌旧的天性吗?并不全是。爱慕可以帮人拉开审美距离,而婚姻生活是工具化的。工具化一定意味着零距离,零距离一定会让美感消失。
2.诗和远方其实是同一回事
最好的审美距离不但要“远”,还要“高”。即便没有出门旅行,只要登上你所在城市的制高点——也许是一座山,也许是一栋高楼,你就和现实生活拉开了审美距离。在俯瞰的视角下,一切熟悉的东西都变得陌生了。之所以会有这样的变化,是因为虽然所有的街道和房子没有发生任何实际的改变,但原有的空间关系突然消失了,你的新视角赋予了它们全新的空间关系。
诗的美感其实就是这么来的。你想想看,有哪一首诗的内容完全超出了人们的生活经验呢?打动我们的那些诗句,唤醒的不都是我们熟悉的经验和情感吗?为什么同样的内容,用日常语言讲出来就平淡乏味,写进诗歌就激荡人心呢?原因就是上面讲的那番道理。诗歌表达的内容就像你所在的城市里那些熟悉的街道和房子一样,而诗歌语言运用了倒装、比喻、押韵等修辞技巧,成为一种和现实生活拉开审美距离的新语言,这种由距离带来的陌生感产生了美。
“诗”和“远方”从登高的角度来看其实是一回事,所以它们才能成双成对。如果不明白这个道理,就很难理解诗歌之美,也不能领会旅行的意义。新文化运动的时候,胡适带头提倡白话诗,之所以轰轰烈烈很多年之后最终未能尽如其所愿,在我看来,就是因为胡适和他的追随者们不明白美学的这一套基本原理,不明白用白话充当诗歌语言是不可能拉开审美距离的。诗的语言,一定要和日常语言泾渭分明。
所以我们可以说,以登高为主题的诗为我们拉开了双重的审美距离。反过来看,如果一个人既不登高甚至从不旅行,也缺乏对诗歌的感受力,那么他的嘴脸就容易显得俗气。从美学角度定义俗气,就是人和现实生活拉不开距离,一切所想所做都是工具化的。
俗气倒也不能说全是坏事,因为它往往意味着脚踏实地的生活,做一切事都追求性价比。但为什么我们不喜欢俗气的嘴脸呢?这是因为俗气的人生会把人的动物性体现得淋漓尽致,即便坐拥金山也活不出高级感来。高级感总是和实用性背道而驰的,登高也是一样,攀登的既是物理意义上的制高点,也是精神意义上的高级感。
杜甫漫游到山东地界的时候,迎面遇上了高耸的泰山。雄浑的景色让他心旌摇荡,写下了这首著名的《望岳》。
写这首诗的时候,杜甫还只在泰山脚下,从远眺到近观,被山势激起豪情,决定登上山顶“一览众山小”。变小的当然不仅仅是“众山”,还有凡俗的一切。科举失利又如何,理想一时无法实现又如何,种种琐屑的苦闷只因为站得太低,看得太近。既然生当盛世,年轻的热血总不会结冰的。诗人此时仅仅在山下想象登高,想象登高之后的上帝视角,而这就已经可以使他从挫折当中满血复活了。这就是盛唐气象下的健全人格,让后人不断从诗句里心慕手追,感动于诗人的感动。
第2节人生暮年的百感交集登高杜甫
风急天高猿啸哀,渚清沙白鸟飞回。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
艰难苦恨繁霜鬓,潦倒新停浊酒杯。
接下来我要带你了解的是,从青年杜甫写下的《望岳》到暮年杜甫写下的《登高》,诗的语言和诗人的心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这种变化今天的很多人依然逃不脱。
同时我也会告诉你:为什么我觉得这首诗代表了唐诗的最高成就。
1.不尽长江滚滚来俗话说“文无第一”,文学作品很难分出胜负,到底孰优孰劣往往只能各花入各眼。
有时候大家相信公论,认为多数人都说好的一定是好的。
但高明的作品往往不会流俗,只能被少数人欣赏。
那么,少数权威的意见就一定可以作准吗?
也不尽然,时代风尚和个人偏好都会影响他们的判断。
你可以相信自己的判断吗?
人总是会进步的,你在今天下的判断不一定还能得到明天的认可。
这样看来,要想选一首可以代表唐诗最高成就的诗,必然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但我真的可以选出一首,那就是杜甫的《登高》。
这是杜甫晚年的作品,当时他流落在夔州,相当于今天的重庆奉节,肺病严重,生活困顿。
大约在重阳节的那天,他孤身一人登高远眺,长江沿岸的萧瑟秋景让他触目伤怀。
诗的意思不难理解,先写登高所见的景象:
秋风凛冽,江边的树林里传来猿猴的哀鸣,江心的沙洲上冷清清的,鸟儿正在还巢。
无边的落叶萧萧飘坠,江水滚滚奔流。
在这样的萧瑟气氛里,诗人检讨自己的一生,一年年颠沛流离,辗转万里,徒然羡慕还巢的鸟儿。
忽然间人就老了,时间像无尽的江水一样无情地流逝,自己也已经迎来了人生的秋天,拖着病体独自登高。
一生的艰辛染白了鬓发,只有酒可以浇愁,但病太重,人太潦倒,连酒也喝不得了。
全诗可以分成两段,前四句是意象,后四句是感怀。
在意象的四句当中,前两句是小视野,后两句是大视野。
好像有一架摄影机架在直升机上,扫过眼前的江心沙洲,追随沙洲上忽然腾上高空的飞鸟,用上帝视角俯瞰人间。
这是今天的电影导演们常用的镜头语言,原来古代的诗人们早就用过了。
这种镜头语言会让近景里的事物一下子变得渺小,让刚刚引起你注意的东西一下子变得微不足道,让那些或沉重或鲜活的喜怒哀乐,一下子被苍茫感冲淡。
落叶纷纷,无边无际,充塞了整个空间。
江水奔流,无穷无尽,亘古以来就是这样,到千万年之后也还会是这样,充塞了全部的时间。
当你仔细体会“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这组著名的对仗,你会发现前一句给你无尽的空间,后一句给你无尽的时间,这样一来,前两句近景里的猿啼和鸟飞给你带来的感受就会悄悄发生改变。
“流水”是对时间的隐喻,这个“梗”还是孔子埋下来的。孔子在河边发出过一句著名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同样站在水边,孔子看到的是水不可挽回地“流去”,杜甫看到的却是水无法抵挡地“奔来”。也就是说,虽然杜甫用到了孔子的“梗”,但感觉发生了微妙的变化。当看到的是“流去”,你的心里是怅惘和无奈;当看到的是“奔来”,你的心里是恐惧和悲哀。从高处眺望长江,看着波涛翻滚,你既可以看成“流去”,也可以看成“奔来”,去和来其实在客观上都是一回事,但在主观上到底会形成怎样的视角,这就取决于你当时的心境了。境由心生,你看到的一切事物、一切风景都不可能是客观的,而只能是被你的心境渲染出来的。杜甫看到的是“不尽长江滚滚来”,“奔来”的视角产生了巨大的压迫感,足以使人屏住呼吸,仿佛渺小的自己赤身裸体,无依无靠,眼睁睁看着排空巨浪扑面而来,无处可逃。
2.独自登高的愁苦凄凉无边的落叶,是自然界的秋景。
暮年的诗人对这样的景象格外敏感,他看到的是岁月的无情。
无尽空间里的萧萧落叶和无尽时间里的滚滚波涛,压迫着诗人那颗脆弱的心,让它生发出日常环境里不容易生发出来的感触,这才有了“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的反思。
“万里”两句完全不合古汉语的语法,但诗歌的语言就是要有各种倒装和省略。
和常规的语法不同,才能把人带到现实生活以外,让人在陌生感当中产生审美的心态。
“万里”对应的不是“悲秋”,而是“常作客”。
杜甫一生辗转漂泊,居无定所,这时候到了夔州,仍然是“作客”而已,看到水鸟还巢,人不如鸟,更加深了“作客”的忧伤。
不作客的人尚且悲秋,更何况万里漂泊的客中人呢?
更何况客中人不仅漂泊,而且年迈多病?
“百年”当然只是约数,同时也是客旅中对时间的错觉。
正因为万里漂泊,尝遍艰辛,几十年才如同百年。
而重阳佳节,本该是和家人团聚,和亲朋一起登高喝菊花酒的日子,却只能自己“独登台”,孤苦无依,一个人感受宇宙之无穷、盈虚之有数。
在传统的数理哲学里,九是最大的阳数,所以九月九日称为“重阳”。
当时孤身度过重阳节的情境就像今天不能回家过春节,王维曾在诗里写过:
“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只有想到重阳的背景,才能理解杜甫“独登台”的凄凉。
他对凄凉似乎已经习惯了,年轻时有过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志向,现在看来还没有实现半分,人就已经年老多病,再也没机会向着理想多走一步了。他只能“苦恨”,深深地遗憾。本该在节日里和亲友们传杯递盏喝下的酒,一个人真是喝不下去。
3.唐诗对称美的极致这首诗当然写得好,最有杜甫招牌式的沉郁顿挫的风格,但你也可以找出成百上千首唐诗来挑战它:
凭什么说它比“花间一壶酒,独酌无相亲”更好呢?
凭什么说它比“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更好呢?
又凭什么说它就代表了唐诗的最高成就呢?
说到理由,就要从诗歌的体例说起。
这首诗在体裁上叫作七言律诗,简称七律。
“七言”是指每句诗固定七个字;
“律”指的是“格律”,也就是格式、法律的意思。
律诗的“律”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每句诗的结构安排是固定的,二是每个字的声调安排是固定的。
如果有任何一个细节违反了这些硬性规定,就叫“出律”,也就是在诗歌世界里违法乱纪了。
你可以把律诗当成诗歌里的八股文,其实律诗不但比八股文出现得早,还比八股文对形式的要求更严格。
人们常说八股文束缚思想,但唐诗的独创性恰恰就表现在八股文一样的律诗里边。
律诗是唐朝的新兴文体,因为是新兴的,所以又称为近体诗或今体诗;
相应地,人们把传统的、比较自由的诗歌写法称为古体诗。
古体诗既不讲究章法,也不大在乎音调,只要大体上每一句的字数相同,每两句都押韵,就可以了。
所以自由奔放的诗人爱写古体诗,比如李白;
精雕细琢的诗人爱写近体诗,比如杜甫。
人们常说李白和杜甫是唐诗世界里并肩矗立的两座高峰,这话从艺术高度来说当然没错。
但如果从唐诗的独创性来说,是杜甫而不是李白把近体诗的艺术潜力拓展到了极限,所以杜甫才最能代表唐诗的成就。
近体诗相对于古体诗最大的不同就是追求对称美,简单讲,就是把诗当成对联来写。
唐诗在诗歌史上的最大贡献就是把对称美探索到了极致,而在这条探索的道路上,用力最勤、成就最高的诗人就是杜甫。
在杜甫的所有诗篇里,这首《登高》不仅句式形成对仗,比如“无边落木萧萧下”和“不尽长江滚滚来”,而且每一句之内,不同的词语和意象也形成对仗,比如“风急天高猿啸哀”里的“风急”对“天高”,以及和这一句相对的“渚清沙白鸟飞回”里的“渚清”和“沙白”对仗。
一组小对仗组成的单元和另一组小对仗的单元在一起形成了更大的一组对仗,这是只有古汉语才能达到的形式美,其他任何一种语言都望尘莫及。
所以说,让这首把对称美发挥到极致的《登高》来代表唐诗的最高成就,是再合适不过的。
第3节
找到时间的形象代言人
登鹳雀楼
王之涣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看到王之涣的《登鹳雀楼》,我相信你的第一反应会是:这首诗太熟了,还有必要拿来讲吗?事实上,我觉得很有必要,我将带你从熟悉当中读出陌生。
登高容易感怀,感怀时间是最易触发的情感反应。通过这首诗,我要给你梳理一下:中国文学当中,“流水”这个意象,跟时间之间的隐喻关系是如何形成的。
登楼:文学史上的关键事件
古人登高,要么是登山,要么是登楼。登楼感怀这种活动,从三国年间就开始了。
东汉末年,天下大乱,群雄割据,这段历史是从小就爱听《三国演义》的男同学们很熟悉的。但大家最感兴趣的是三英如何战吕布,关羽如何过关斩将,很少有人留意到一个名叫王粲的文弱书生,在动荡的时局里一路逃难,依附到荆州刘表的门下。他既有才华,又有雄心,但在刘表这里得不到施展的空间,这让他郁郁寡欢,常常生出怀乡恋土之心。
荆州境内有一座麦城,就是关羽“走麦城”的那座麦城。如果不是因为关羽的光环太强,麦城本该因为王粲而留名青史。某一天王粲登上麦城城楼凭高望远,禁不住百感茫茫,写下一篇《登楼赋》。文章的主题有两个,一是怀才不遇,二是客旅乡愁。王粲当时一定不曾想到,他的这一次登楼将会成为文学史上的一个关键事件、一个重要的文学语码。从此他的名字、身世和“登楼”这个意象牢牢纠缠在一起,在千百年间不断激起诗人们的共鸣。
王粲以后,在大约四百年的时间里,历史经过了魏、晋、南北朝。北朝时期有个宇文家族建立了北周,后来在北周的基础上诞生了大一统的隋朝,很快隋朝又被唐朝取代。当初北周的宇文护在山西蒲州黄河岸边的高坡上建起一座高楼,因为常有鹳雀在楼上栖息,所以人们把这座高楼称为鹳雀楼。
唐朝诗人行经鹳雀楼,照例都要登楼题诗,写尽苍凉和感慨。但众口相传,今天大家都能背诵的,就只有王之涣的这首五言绝句《登鹳雀楼》了。
诗很短小,貌似写实,却暗含激昂的哲理,用明晃晃的盛唐气象扫清了王粲定下来的悲伤基调。但是只要我们细心体会,就会发现悲伤的基调并没有真正消失,只是被豪迈的意象遮掩住了。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到底在表达什么?最简单的回答是:这当然是在如实描写眼前的景象。但诗人描写风景时,不存在“如实”这回事。真正意义上的“如实”意味着客观呈现,没有重点,就像外行人拿起相机随手拍的几张街景。而高手去拍街景,会把想要呈现的重点内容突出出来,把不重要的内容淡化,通过构图、明暗、光影的巧妙安排,把真实的街景筛选成一幅充满主观色彩的艺术品。所以旅游杂志上的照片和电影里的美景往往都比实景漂亮很多。那些实景比照片漂亮的地方,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不乱。有些城市的夜景为什么比白天的景观更美,就是因为灯光勾勒出大的轮廓,夜幕把各种脏乱差遮掩了去。同样的道理,诗人登上鹳雀楼举目四望,看到的事物一定很多,诸如游客、路人、立柱、房檐、近处的树和远方的草、天上的浮云和地上的牛羊……诗人这时候要写的如果不是诗,而是一篇文章,一定会铺陈出很多景物。但是诗歌必须凝练,五言绝句这种仅有二十个字的中国最短小的诗歌体裁就更加需要凝练。
2.流水如何成为时间代言人
登楼远望,在一切景物中,最让诗人生出感触的只有“落日”和“黄河”,其他千千百百的内容就必须从诗歌的画布上通通删除。
那么,西下的夕阳和东去的流水,这两种景象到底在表达什么呢?
它们在表达同一件事——人在时间流逝面前的紧迫感。
你也许会说,“白日依山尽”当然可以这样理解,但“黄河入海流”关时间什么事呢?
这是因为在古人那里,江河奔流的意象早就成了一个文学语码。这还要追溯到《论语》,孔子在河边发出过一句著名的感叹:“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这是在感叹时间就像流水一样,日夜奔流,片刻也不停歇。当流水和时间发生了这样的关系,人们才会“追忆逝水年华”。正因为有着这样的语码,诗人才可以言在此而意在彼,言有尽而意无穷。读诗要“感悟”,很大程度上就是要去体会语码带给你的言外之意。在现代人读古诗遇到的障碍里,重要的一种就是脱离了古代的语境,不容易被诗里的语码唤醒本该被唤醒的感触。或者说,我们失去了和古人的默契,看不出他们埋下的“梗”。
那么,诗人为什么爱用流水来表达时间呢?
这就要说到中国古典诗词“意象化”的特性了。诗歌之所以打动人心,是因为它最要调动的是人的形象思维。如果用抽象思维来说理,最多能够以理服人,很难让人感同身受,自然也很难让人产生共鸣。调用形象思维,最好的方式莫过于运用意象。因为意象都是形象化的事物,画面感很强,而精心设计出来的画面总会让人还来不及调用理性就已经被感动、被俘虏了。今天的广告行业最懂这个道理,很多成功的广告都是非理性的,纯粹以意象取胜。比如一些越野车的广告,再过硬的技术指标也会舍弃不谈,而是用旷野、戈壁等容易唤起征服欲并且激发壮美感受的画面来绕过理性,直指人心。小说也是如此,要打动人,需要调动人的形象思维,如果只是运用理性,就很难触达人心。以推理小说为例,好的推理小说虽然跌宕起伏、引人入胜,给人解谜的快感,却很难唤起读者深刻的感动。所以推理小说无论写得多好,都无法跻身于第一流文学的行列。我自己就是一个推理迷,但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黄金时代的那些推理大师,无论是阿加莎·克里斯蒂还是约翰·迪克森·卡尔,他们的小说成为经典,拥有全球范围内的亿万读者,但都没有半分机会问鼎诺贝尔文学奖。这不怪他们的创作力不足,而是因为题裁本身的限制,理性趣味的文学作品注定如此。
回到关于时间的意象上。“时间”是一个很抽象的东西,要想用诗歌语言描写时间,就必须把时间形象化。时间的特征是无论你有没有留意它,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它都在奔流不息,片刻也不停歇,而且一去不返,无法逆转,亘古如此,千百年后也注定如此。那么,要给时间找一个“形象代言人”,再没有比流水更合适的了。今天我们看到各大公司都在为自己的产品寻找形象代言人,这个思路其实就是古典诗歌的思路。只不过蹩脚的厂商往往不明白代言的原理,结果要么用一种形象代言另一种形象,要么用一种形象的某些特点去遮掩另一种形象的某些特点,不如诗人来得高明。这就导致消费者对产品的代言,要么印象不深,要么领会不透。
用流水为时间代言,还可以做出许多差别。上一节里讲到杜甫的名句“不尽长江滚滚来”,长江水的来势是一种感觉;而现在“黄河入海流”,黄河水的去势又是一种感觉。来势给人压迫感,去势更带来无力挽留的怅惘。那么,当落日和流水的意象交织,诗人会做出怎样的反应呢?
《史记》讲过伍子胥复仇的故事,说伍子胥带着吴国的军队打进楚国的国都,掘开仇人楚平王的坟墓,鞭尸泄愤。楚国大臣申包胥责怪伍子胥做事过分,伍子胥说:“吾日莫(暮)途远,吾故倒行而逆施之。”这句话的意思是说,我就像一个赶路的人,太阳快落山了,但还有很多路要走,没办法,只能违背常理,不择手段了。成语“倒行逆施”就是从这里来的。对于一切有志向、有执念的人来说,“时不我待”总是一种深刻的悲哀。杜甫从诸葛亮的人生中总结出“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也是这样的道理。那么,该怎样做才能抓住那稍纵即逝的时间呢?王之涣给出了一个激扬的答案:“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正因为时不我待,才需要抓紧攀登人生的高峰。只有理解了前两句诗里的时间含义,你才能真正体会到结尾这两句诗里的豪迈,体会到登楼的高度如何代表人生的高度。
第4节
无限时空里的孤独火苗
登幽州台歌
陈子昂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登高,是能登出一个横亘古今的大孤独的。虽然这首诗和《登鹳雀楼》一样为人所周知,但是知其然并且知其所以然的人真的很少。
从一次吐槽到千古孤独
《登幽州台歌》是陈子昂最著名的诗篇。诗很短小,含义很简单,语言很朴素,读一遍就能背得下来。
诗句里的前与后是就时间轴而言的,也就是过去和未来。诗人登上幽州台,凭高怀古,却既看不见过去的人,也看不见未来的人,想到宇宙无穷无尽,不禁独自伤心落泪。从字面上看,全诗就是这个意思了。我们首先会觉得奇怪:“后不见来者”也就罢了,为什么“前不见古人”呢?明明有那么多古代英雄供我们缅怀,怎么会看不见呢?
事实上,这里的古人既不是泛指所有的古人,也不是特指古代的英雄豪杰,而是专指古代的圣主明君。陈子昂真正伤心的,是遇不到英明的领导,自己的才华和抱负无处施展。
这个意思从诗句本身确实看不出来。我们需要用知人论世的办法,搞清楚这首诗的创作背景。
我们能够了解陈子昂的身世,读到他的诗歌、文章,还要感谢他的好友卢藏用。陈子昂在临终的时候,把自己的诗稿托付给卢藏用编辑整理。卢藏用还专门写了一篇《陈子昂别传》,记述他的生平。《陈子昂别传》里讲,陈子昂在朝廷做官的时候正好赶上契丹反叛,建安郡王武攸宜挂帅出征,朝廷里的很多文职官员都被派去做随军参谋,陈子昂也在其中。大军行进到今天的北京附近时,不断接到前方溃败的消息,军心动摇。陈子昂三番四次毛遂自荐,愿意带一万人作为前锋和契丹决战,但任凭他如何言辞恳切,武攸宜就是不同意,只打发他去做文书工作。陈子昂悲愤交加,登上蓟北楼,遥想战国时代燕昭王在这里高筑黄金台延揽人才的往事,写下几首诗,然后边哭边唱,唱的就是“前不见古人”这几句。这里有必要引述《陈子昂别传》的原文:“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乃泫然流涕而歌曰: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时人莫不知也。”
陈子昂“赋诗数首”,一共七首,让古代各种明君和贤臣的遇合在自己眼前走马灯似的闪现。这当然是在借古伤今。感慨古代的明君已死,当代的明君没来。虽然天大地大,却没人理解自己,没有自己的用武之地。
虽然《登幽州台歌》语言简单,但那种横亘古今的孤独感仍然可以超越一千多年的时光,打动今天每一个孤独的人。人类作为群居动物,最难忍受的就是孤独,偏偏人越敏感,文化程度越高,孤独越是如影随形。离群索居的孤独虽然痛苦,但人群中的孤独才最是刺骨。虽然陈子昂只是因为一时的不如意才有了登高的几句感怀,但诗歌一旦成型,总会超越一时一事,拥有自己的生命,在无限的时空里寻找着每一朵孤独的火苗。
2.《登幽州台歌》的成型与流传
今天普通读者读唐诗,读的都是晚近的唐诗选本,很容易产生一种错觉,认为这些诗从一开始就是这个样子。就拿这首诗来说吧,大家会觉得陈子昂一定是写了一首诗,全文是“前不见古人”等一共四句,还给诗取了一个名字,叫作《登幽州台歌》。这首诗该算什么体裁呢?《唐诗三百首》把它归入“七言古诗”,那它就一定是七言古诗了,虽然前半段都是五言,后半段都是六言,根本就没有一个七言的句子。
其实古代作品的成型往往没有这么简单。如果较一下真,我们就会发现古人编选的诗集里,在陈子昂的名下其实找不到这首《登幽州台歌》,直到明朝文学家杨慎的《丹铅摘录》里才提到这个题目。原文当中的上下文有必要摘录一下:“陈子昂登幽州台歌云:‘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其辞简质,有汉魏之风,而文籍不载。”杨慎夸这首诗好,又遗憾以前的文集都没有收录过它。但杨慎是从哪里知道它的题目是《登幽州台歌》呢?这又要怪古文没有标点了,因为杨慎的意思很可能是说:陈子昂登幽州台,“然后”唱了一首歌,歌词是这样的……后人没把句子断对,误以为《登幽州台歌》就是这首诗的题目,一路以讹传讹下来。
那么,幽州台和蓟北楼又是什么关系呢?我们肯定应该以卢藏用的《陈子昂别传》为准,陈子昂登的就是蓟北楼。杨慎很可能混淆了古今地理名称,因为此处后来确实属于幽州了。所以,如果非要给这首诗取一个题目,叫《登蓟北楼歌》显然更合适一些。
题目叫“歌”,这首诗也确实是歌而不是七言诗,更接近《左传》时代的“赋”。正因为是信口而来的歌或者赋,所以文字质朴,不加修饰,很有古风之韵,每一行的字数自然也不像诗那样严格。《唐诗三百首》的编者大概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像诗一样归类,只好将其不伦不类地归入“七言古诗”了。
这是一个合情合理的推测,但是真的是这样吗?
这就要从古书的编选脉络上看起了。其实《唐诗三百首》在很大程度上并不真的是从浩瀚的唐诗当中精选三百首,而是从同时代稍早的《唐诗别裁》里进一步精选来的。《唐诗别裁》的编者沈德潜就已经把《登幽州台歌》列入“七言古诗”的分类之下了,还特地做了一番说明,说这首诗本该算作杂言诗,但因为选录的杂言诗太少,没必要单独分出一类,所以就附在“七言古诗”里了。
关于这首诗还有一个争论,卢藏用的《陈子昂别传》原文没有断句,那么陈子昂唱的歌到底应该结束在“后不见来者”呢,还是结束在“独怆然而涕下”呢?两者都能讲通。“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两句也许是卢藏用抒发的感慨呢。怀疑后两句著作权不归陈子昂的人有一个理由:“来者”的“者”和“涕下”的“下”不押韵。
你如果有一点音韵学的知识就会知道,“者”跟“下”今天读起来不押韵,但查一下记录唐朝声韵系统的《广韵》,就能发现“者”和“下”都在上声“马”韵。唐朝诗人高适有一首很著名的《封丘作》,开头四句是:“我本渔樵孟诸野,一生自是悠悠者。乍可狂歌草泽中,宁堪作吏风尘下。”这几句就是用“者”跟“下”押韵。我们虽然已经没办法准确地知道唐朝人到底是怎么发音的了,但至少可以知道“者”和“下”在当时确实属于同一个韵部,是可以押韵的。而且唐朝以后的人虽然语音变了,但写诗填词还要死守古道,比如明朝人何景明有诗“自从离兄仕都下,都城谁是悠悠者”,也照旧用“下”和“者”押韵。
这样看来,“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两句就更有可能是陈子昂的原创,而不是卢藏用的感慨了。
但说是原创,就真的是原创吗?或者说,在多大程度上能算原创呢?
我们翻开《楚辞》找到屈原的《远游》,赫然发现里面有这样四句:“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这简直和《登幽州台歌》太像了,足可以打一场著作权官司。但无论陈子昂有没有借鉴过屈原的《远游》,他真正的原创性就表现在用“天地之悠悠”来反衬个人的孤独。用极大的背景来反衬极小,这是很独到、很高明的手法。只这一点,就足以使整首诗有了独立的价值。
我们现代人实在比古人幸运太多,就算有陈子昂这样的遭遇,也大可以“此地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态度处之。但古代的知识分子只有唯一的道路可走,一旦走不通就只有败下阵来,没法改弦更张。我们读历史的时候,总是喜欢大一统的帝国,但如果你能乘坐时间机器回去,你真的可以适应它吗?我想,大多数人都是无法适应的。尤其是当你读书多了,书籍总会磨硬你的膝盖。
第5节
妙在有理无理之间
登金陵凤凰台
李白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登高,既有可能一望无际,也有可能云山阻隔。人在意气风发的时候,容易感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但在遭受挫折之后,视野也会跟着改变。这一节,我们就从这个角度出发,来读李白的名作《登金陵凤凰台》。看看换个心境,登高还能生出怎样的感慨。我还要带你思考,诗到底有没有道理可讲。
1.怀古与伤今
武将登高,会说“我来,我看,我征服”;文人登高,会说“我来,我看,我题诗”。到了名胜之地,如果只游览却不题诗,就不太像诗人的做派了。但是,李白登上武昌黄鹤楼的时候,竟然真的没有题诗。原因是崔颢先他一步登楼,写下一首七律《黄鹤楼》。李白懊丧地说:“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这是说崔颢的诗实在写得太好,自己没信心能超过人家,索性什么都不写了。
到底是怎样一首诗,能让诗仙李白望而却步呢?崔颢在《黄鹤楼》中是这样写的: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
崔颢这首诗大概一直压在李白心里。几年之后,李白来到金陵(今天的南京)登上名胜凤凰台,努力写了《登金陵凤凰台》这首七律。
李白时代的凤凰台是一处有着三百年历史的古迹。早在南朝的刘宋王朝元嘉年间,有凤凰一样的大鸟飞到这里,引来所谓百鸟朝凤。事情的真假不重要,政治正确最重要。既然这是难得的祥瑞,就当然应该修筑高台纪念一下,于是就有了这座凤凰台。
凤凰短暂现身,一去不返,只有山下的长江一成不变地奔流着。凤凰难道不能长住在这里吗?飞走之后还会飞回来吗?如果你拿这两个问题去问古代的知识分子,他们一定都会给出否定的答案,因为这并不关乎任何事实上的知识,而是关乎古代特有的祥瑞哲学。凤凰的出现当然是一种祥瑞,是政治清明的结果。不过,据说凤凰的出现方式还要分为五个等级,从低到高排序依次是:第五等是凤凰从天上飞过,第四等是凤凰在天上翱翔,第三等是凤凰落下来栖息一阵,第二等是凤凰春天和秋天都来栖息,第一等是凤凰终生定居下来。传说第一等只出现在黄帝治下的太平盛世,所以后世帝王要谦虚一下,不敢抢黄帝的风头,仅以第三等作为最高等级,这就是所谓“凤凰来集”,标志着太平盛世的出现。
我们明白了这层背景,就容易想到诗人在凤凰台上兴起的感怀多半会和政治有关。
“凤凰台上凤凰游”,这是曾经有过的祥瑞;“凤去台空江自流”,凤凰早已经离开了,得到祥瑞的刘宋王朝也早已不复存在了,只有长江水还在东流,像当初一样。诗人很喜欢用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来做对比,以前者的不变反衬后者的易变,以前者的亘古如斯反衬后者的昙花一现。“江自流”中间的“自”是唐朝诗人很爱用的字。长江当然是自顾自地流去,从不曾因为人类的情感而有任何变化。但诗人讲“江自流”有一种特殊的修辞效果,给人的感觉是长江本不该是“自流”的,而应该是动情于人事的兴废,随着人间的风起云涌发生变化的,但它偏偏不变,偏偏对人间的任何大事件都无动于衷,仿佛一切都微不足道似的。
这段长江到底见证过多少“微不足道”的事情呢?诗句从“吴宫花草埋幽径”开始怀古:金陵号称六朝古都,从三国时代的吴国,历经东晋和南朝的宋、齐、梁、陈,曾经无限繁华,但此时此刻荒草掩埋了昔日的吴国宫殿,曾经显赫一时的东晋世家大族只剩下一座座无人凭吊的坟墓。从凤凰台极目远眺,三座山峰若隐若现,仿佛半在人间,半在天外;白鹭洲坐落在江心,把长江的水流一剖为二。向西北眺望,真想看到帝都长安啊,那是自己心心念念的地方,但浮云遮蔽了太阳,什么都看不到。
这就是全部的诗意,归纳起来有两个要点,一是怀古,二是伤今。诗人只要登高,难免就要怀古,只要怀古,难免就要伤今。最后两句有几个特殊的意象:浮云比喻小人;太阳比喻皇帝;眺望长安的方向表示赤胆忠心,很想施展政治抱负。把这几个意象联系起来,浮云蔽日,望不到长安,就意味着小人当道,把诗人排挤到政治中心之外。这几个意象通常都是成套来用的,在历代诗词里都很常见。这不难理解,因为古代知识分子最容易发生的不满和郁闷都来自“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2.艺术的张力从何而来
那么,我们看到诗歌里出现“浮云”,就一定该做这样的理解吗?
这要由上下文来定。李白有一首《送友人》,其中两句很有名:“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虽然这里的“浮云”还是和“落日”搭配,但两者的关系可不是“浮云蔽日”了。如果按照普通的语法关系来理解的话,这两句诗是说游子的心意像浮云一样,故人的情谊像落日一样。但这么理解就错了。这样的句子,在修辞上叫作“互文”。“浮云”既形容“游子意”,同样也形容“故人情”;“落日”既形容“故人情”,同样也形容“游子意”。所以这两句诗其实是一句,应该说成浮云和落日就像游子意和故人情一样,虽然彼此依恋,有短暂的聚合,却要被迫分离。
对诗的语言,一定要灵活体会才好。好的诗句,会在有理当中见出无理,又在无理当中见出有理,妙就妙在有理和无理之间。前边讲过的“凤去台空江自流”就是一例,诗的最后两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也是一例——这话貌似合理,站在金陵当然望不见长安,坐飞机都要飞几个小时,但诗人偏偏把望不见长安的理由说成“浮云蔽日”,仿佛只要有一阵风吹散浮云,就可以望见长安似的。这当然不可能,而读者必须转入隐喻的层面来理解。
现在请你想象一个场景:你是李白的朋友,看他最近受了挫折很沮丧,你用诗句开导他说:“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没想到李白回了你一句:“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浮云那么多,更上一层楼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劝他,但没关系,古典诗词里边各种素材应有尽有,只看你会不会信手拈来。你可以拿王安石《登飞来峰》的诗句来劝他:“不畏浮云遮望眼,自缘身在最高层。”你畏惧浮云蔽日是吗?那不能都怪浮云,也要怪你自己站得没有浮云高。只要你登上顶峰,还会怕浮云遮挡你的视线吗?李白也许不会服气,如果他掌握了我们今天的知识,大概会这样反驳你说:“袁世凯密谋称帝的时候就很有这种积极进取的精神,结果他的二公子袁克文写了一首带有劝谏意味的诗,其中有这样两句——绝怜高处多风雨,莫到琼楼最上层。爬那么高真的好吗?”
虽然诗的世界没有真理,没有是非,但艺术手法的高下还是可以品评一下的。就拿前边这几句同样登高但各执一词的诗句来说吧,王安石和袁克文的话讲得太透,作为格言警句是好的,但作为诗就太直接了。王之涣和李白能在开阔的意境里制造阻隔——浮云蔽日的阻隔显而易见,“更上一层楼”则是把诗句定格在要上楼但还没上的时刻。所谓艺术的张力,就体现在这样的细节里。
阿加莎有一篇小说题目很特别,直译的话叫作《接近零点》(TowardsZero),通常的译名是《走向决定性的时刻》。在故事的开头,一位年迈的律师、犯罪学专家说过这样一段话:“我喜欢好的侦探故事,但是你们知道,它们起头就错了!一开头就是谋杀。可是,谋杀是结尾。故事在那之前很久就开始了——有时候是好几年前——故事是所有那些让某些人在某一天某一时间都聚集在某一个地方的原因和事件。……一切都聚合向一个地点……然后,时候一到——冲锋!‘零时’已到,攻击发起。”
我已经记不清这部小说的情节了,但对这段话印象深刻,因为它完全可以被借用过来,作为对诗歌的艺术张力的最精确的表达——正是即将爆发而尚未爆发的那个点,最能够摄人心魄。
第6节旁观者视角看悲欢得失九日齐山登高杜牧
江涵秋影雁初飞,与客携壶上翠微。尘世难逢开口笑,菊花须插满头归。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古往今来只如此,牛山何必独沾衣。
杜牧的名作《九日齐山登高》是一首七律,短短八句诗,后面六句都是名句,逐步从勉强来的旷达写到真实的旷达。而真实的旷达,写出了诗人难能可贵的旁观者视角。今天的我们,会在感动和美丽之外得到额外的益处。
1.诗人的身份可以超越社会地位唐武宗会昌五年(年),平民张祜漫游江南来到池州,在重阳节那天,和池州刺史(相当于今天的池州市长)杜牧一起登上齐山把酒吟诗。在今天看来,这一定是件怪事。一个平头百姓,既没有钱,也没带着任何项目,跑去找市长大人攀交情,后者竟然还很给面子,两个人像至交好友一样一起过节。但是,这样的事情在唐朝并不罕见,因为抛开社会地位,张祜和杜牧有一个共同的头衔——诗人。这就是说,虽然平民很难混到官员的社交圈子里去,但写诗的平民和写诗的官员可以混同一个诗歌圈子。我们如果想得庸俗一点,就该明白能写一手好诗在唐朝究竟有多么重要。今天我们都熟悉杜牧,知道他和李商隐齐名,合称“小李杜”,但知道张祜的人并不太多。张祜在唐朝很有诗名,还是一个多产作家。你也许记得这样两句诗:“却嫌脂粉污颜色,淡扫蛾眉朝至尊。”这就是张祜的诗,描写杨贵妃的三姐虢国夫人天生丽质,素面朝天。你也许很难理解,在那样一个诗赋取士的时代,张祜这样的杰出诗人怎么没能做官呢?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有以下几点:一是性格太张狂,很容易得罪人;二是在人生的关键点上偏偏不大走运,被人刁难。我们可以参考一下他在晚年写下的《到广陵》,那几乎是一篇诗体自传:一年江海恣狂游,夜宿倡家晓上楼。嗜酒几曾群众小,为文多是讽诸侯。逢人说剑三攘臂,对镜吟诗一掉头。今日更来憔悴意,不堪风月满扬州。诗的大意是说,自己一生走南闯北,流连在风月场中,饮酒无度,和底层人民打成一片,写出来的作品却多是劝谏封疆大吏的。自己很有侠骨丹心,剑法不亚于诗才,今日重来扬州,老境颓唐,触绪伤怀。我们可以从这首诗里总结一下张祜的特点:他很狂,很风流,虽然是文人,但也喜欢武道。所有这些特点,在比他小二十岁左右的杜牧身上一应俱全。最有意思的是,两个人都对美丽而浪漫的扬州格外迷恋。张祜写过“人生只合扬州死”的名句。杜牧写扬州的诗更出名,今天很多人还背得出“春风十里扬州路,卷上珠帘总不如”“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二十四桥明月夜,玉人何处教吹箫”。对于张祜和杜牧这样的才子来说,如果还没有机会指点江山,那么诗歌、美酒、美人、宝剑就会填满他们的生活。所以,这两个人能玩得来,能彼此欣赏,并不令人意外。而且两人之间还有一条更加牢固的纽带,那就是同病相怜。
杜牧虽然有个貌似耀眼的市长头衔,但其实是被排挤到池州来的。人的挫折感并不取决于境遇本身,而取决于境遇和自我期待之间的落差。杜牧和张祜一样,都有着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宏图大志,所以小小一座池州在杜牧眼里无异于一间美丽的牢房。
2.逐层递进的旷达在这一年的重阳,杜牧不再是市长大人,张祜也不再是平民百姓。他们只是一对酒朋诗友,带着酒壶,一同登上附近的齐山。杜牧这首名作《九日齐山登高》就是在这时写成的。登高远眺,风景宜人,大雁的倒影在江面上滑过,虽然已是秋天,山色依然青翠。在“与客携壶上翠微”这一句里,“客”就是张祜。日子是重阳佳节,天气是秋高气爽,风景是山青水碧,貌似一切都是可喜的。人生总是苦多乐少,所以才说“尘世难逢开口笑”。此时此刻的欢乐显得格外难得,而既然难得,索性玩得尽兴,在头上插满菊花,否则就不要下山。但是,这份快乐是真实的吗?两位诗人在登高的时候,难道就没有看到王之涣眼里的“白日依山尽”吗?难道就没有生出陈子昂那样的“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吗?是的,快乐并不真实,杜牧和张祜无非是一对仕途失意而强作欢颜的人。像他们这样心高气傲的才子,怎么可能仅仅因为美丽的风景、真诚的友谊、难得的佳酿和普天同庆的节日就开心起来呢?除非给他们合适的位置,让他们尽展才华,让天下人仰慕他们的成就,他们才会真正开口一笑。但这样的机会也许永远不会有了,尤其对于张祜来说,他已经五十多岁了,前几十年搏不到的,难道后几十年的时间可以争取到不成?这一天从登山开始,登到山顶,喝酒聊天,乱折菊花,转眼就是夕阳西下。“白日依山尽”的景象近在眼前,茫茫百感在这时油然而生。杜牧当然了解朋友的心事,就像他同样了解自己的心事一样,所以诗里才有这样劝慰的话:“但将酩酊酬佳节,不用登临恨落晖。”既然对着良辰美景,只管喝酒就是,必须喝到酩酊大醉,才算没有辜负这美好的一天。也不必站在山头,望着西下的夕阳徒添伤感。一个“但将”,一个“不用”,说得旷达、洒脱,但除了故作旷达和洒脱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办法?谁也无法逆转夕阳西下的事实,谁也无法让青春重来,谁也无法重新把握过去做错的选择和失去的机会。失去的已经无可挽回,想要的大约再没有机会得到。但既然已经到了这个地步,既然哭和笑都不能改变什么,又为什么不能让心态释然呢?人生有赢家也有输家,赢家大可以赢得光彩,至于输家,倒也不必输到穷形尽相,不妨体面地转身退场,不失一名诗人的高贵。更何况就算是那些赢家,也一样要面对夕阳西下,一辈子努力赢来的一切也都将拱手送人。这就是赢家和输家共同的命运,是“古往今来只如此”的,又何必一个人黯然神伤呢?诗的最后一句用到先秦时代的一则典故:齐景公登上牛山眺望国都,忽然想到人生短促,死亡不可避免,不禁在无限的眷恋和无奈中落泪。齐景公为之落泪沾衣的,是全人类共有的命运、共同的悲剧。既然是古往今来的一切人都要承担的,那么无论是齐景公也好,张祜也好,都没必要独自去承受这份悲哀,更没必要认为这份悲哀仅仅发生在自己身上。诗写到最后这两句,才体现出真正的旷达。这是因为杜牧跳脱出自己的小人生,站在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待自己、朋友和生活。常人很难站到这样的角度,我们实在太容易把自己和自己的遭遇看成是独一无二的。往往你觉得天塌地陷,非要马上倾诉给所有朋友的大事件,在旁人听来只有不胜其烦。因为同类的遭遇,他们已经从无数人那里听说过无数次了。如果能变换一下角度,让自己变成旁人,置身事外地旁观你的悲欢离合,你就会从“古往今来只如此”的领悟里释怀几分,明白“牛山何必独沾衣”了。这样的人生貌似有一点精神分裂,你会同时以两个身份生活:一个是正在生活的你,一个是旁观着你的生活的你。有哲学趣味的人最容易有这样的双重身份或者说双重视角,他们一方面会像我们的同伴一样和我们打着各种柴米油盐的交道;一方面会像人类学家深入土著部落一样,旁观周遭世界发生的悲与喜。所以有些时候,他们甚至会显得冷漠。杜牧就有这样的潜质,他的一些诗句对于今天的我们来说,会在感动和美丽之外带来额外的教益。那么,张祜作为当事人,有没有因为杜牧的宽慰而释怀呢?当然没有,就像我们身边的无数例证告诉我们的一样。不过张祜也有自己的麻醉剂,他在一首《京城寓怀》里这样追忆从前:三十年持一钓竿,偶随书荐入长安。由来不是求名者,唯待春风看牡丹。他在回忆自己三十岁那年,当时因为有高官的举荐,来长安谋求仕途。那是一次难得的机会,他也很想抓住这次机会,但既然失败了,回忆时的解读方式也就随之不同了。诗句里的“钓竿”自然不是真的钓竿,而只是一个符号,标榜自己是一名高洁的隐士。至于来长安求发展,只是“偶随书荐”,碰巧有人推荐自己,自己就随便走一趟而已。至于能不能当上官,一点都不重要,去长安最主要的目的是欣赏牡丹花。
没有人会凭空怀古,几乎一切怀古都是为了伤今。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对谁也不例外。在怀古篇里,我会重点读六首诗,带你认识怀古诗里的三个热门人物:贾谊、王昭君和项羽。另外再带你去一个怀古的热门地点:秦淮河。在那里,杜牧写下了怀古诗的典范——《泊秦淮》,这首诗展现了怀古不同于论史、诗歌不同于历史的独特价值。最后邀你来读白居易的《长恨歌》,看看唐朝人自己对盛唐的缅怀。
第7节
怀才不遇的文学符号
长沙过贾谊宅
刘长卿
三年谪宦此栖迟,万古惟留楚客悲。
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林空见日斜时。
汉文有道恩犹薄,湘水无情吊岂知。
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
在怀古类的诗里,你能接触到最爱被缅怀的诗人之一:汉代的贾谊。但诗人怀的根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个极其特殊的文化符号,它代表着被命运捉弄的怀才不遇者。
1.作为文化符号的贾谊
古往今来,让知识分子最痛苦的事情莫过于怀才不遇。才华就像光和热一样,天然就有膨胀的趋势,一旦被阻拦,就开始百转千回,拼命想要释放出来。男人爱自己的才华,就像女人爱自己的孩子。同样,男人欣赏自己的才华,也像女人欣赏自己的孩子:无论多不像样,自己怎么看怎么都觉得好。
在有些人看来,怀才不遇这种事并不存在。是金子总会发光,不发光只能说明不是金子。但反驳者会说:金子发光是需要合适的条件的,就像千里马需要伯乐一样。如果上有昏君,下有奸臣,整个世道一片黑暗,当然就会有很多才智之士找不到出路。屈原就是一个典型,既有伟大的才华,又有赤胆忠心,这是任何人都不能质疑的。所以在不好的世道里,怀才不遇的人总会以屈原自比,表面上读着《离骚》缅怀先贤,暗地里哀叹自己的不幸遭遇。
如果明君在位,盛世降临,按说就应当人尽其才,物尽其用,但还是有怀才不遇的人,这样的怀才不遇是最可悲的。因为你既不能怪时代,也不能怪皇帝。你的任何抱怨都只会招来旁人的耻笑——笑你没有自知之明,否则天下那么多的机会,哪会一辈子都争取不来呢?这真是最让人苦恼的一种怀才不遇,幸好古代就有这样一个人与你为伴,他叫贾谊,是汉文帝时期最杰出的才子。他不但有渊博的学识、过人的文采,还有着超越时代的政治远见。所有这些禀赋,使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就受到汉文帝的赏识,眼看就要做到部长级的高官了。
但是,一个毫无根基的年轻人竟然被提拔得这么快,老臣们当然看不下去。贾谊虽然什么错都没犯,但偏偏犯了众怒。这就出现了管理学上最棘手的局面之一:到底是资历优先还是才干优先?汉文帝为了安抚人心,只好疏远了他,调他去在当时还较为偏远的长沙。
贾谊突然受到这么大的打击,又怕自己适应不了南方的潮湿天气,一路上心情恶劣。途经湘江的时候,他想到屈原当初自沉江中,触发共鸣,写下一篇《吊屈原赋》,表面上为屈原鸣不平,暗地里发自己的牢骚。
到了长沙以后,贾谊更加郁郁寡欢。某天有一只鵩鸟飞进贾谊的房间。民间传说认为鵩鸟是不祥之鸟,它飞进谁的房间谁就要死。贾谊很沮丧,写下一篇《鵩鸟赋》自伤自怜。
接下来的几年里,贾谊始终没有等到翻身的机会,最终抑郁而亡。那一年他只有三十三岁,是真正的英年早逝。
贾谊的遭遇远比普通的怀才不遇让人心酸。是他的才华不够高吗?当然不是,如果汉文帝真的采纳了他的建议,后来就不会发生七国之乱。是他遇到了乱世,没法施展才华吗?也不是,他生活在文景之治时期——中国历史上最著名的几大盛世之一。是他遇到了昏君和奸臣吗?更不是,汉文帝是打造文景之治的有道明君,排挤贾谊的那些老臣没有一个是秦桧、魏忠贤那样的人,反而尽是开国功臣、国家栋梁。那么,这样一个有才华的人,又赶上了好的时代和赏识自己的明君,竟然还会怀才不遇,落得郁郁而终的下场,在古人眼里这大概就只能埋怨命运了。所以贾谊很快成了一个极其特殊的文化符号,代表着被命运捉弄的怀才不遇者。那些在美好的、明君在上的时代里遭遇挫折的才子,经常会借着哀悼贾谊来哀悼自己的不幸。唐朝诗人刘长卿就是其中一个。
2.美丽的负能量
刘长卿,你可能一时想不起这位诗人,但一定还记得他的名句:“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刘长卿到处留诗,传说他在每一次题诗之后,落款不写姓氏,只写“长卿”二字。他说自己名满天下,别人只要看到长卿题诗,不可能想到其他叫长卿的人。诗人的张狂,在这件小事上可见一斑。这样的性格让他在仕途上也注定不会一帆风顺。唐代宗大历年间,刘长卿蒙冤被贬,途经长沙贾谊故居,写下了上面这首《长沙过贾谊宅》,悼念这位和自己同病相怜的古人。
很多怀古诗都是这样,表面上怀的是古,实际上说的是今;表面上为古人鸣不平,实际上为自己鸣不平。最能引起诗人们共鸣的古人,除了贾谊,再没有第二位了。贾谊被贬长沙,在这里一住就是三年,这就是“三年谪宦此栖迟”的意思。长沙属于古代的楚地,诗句以“楚客”代指贾谊。贾谊的悲剧不是个人的悲剧,而是千秋万代一切怀才不遇的人共有的悲剧,所以才会不断有人惋惜他的遭遇,这就是“万古惟留楚客悲”的意思。
贾谊早已不在,诗人只能踏着秋草,独自寻访他的故宅,这就是“秋草独寻人去后”。寒意渐浓,夕阳西下,即“寒林空见日斜时”,让人无可奈何。“秋草”两句真的只是描写当时的景物吗?并不是。贾谊的《鵩鸟赋》里讲过“野鸟入室兮,主人将去”,刘长卿诗句里的“人去后”就来自《鵩鸟赋》的“主人将去”。《鵩鸟赋》还说过“庚子日斜兮,鵩集予舍”——刘长卿诗句里“日斜时”的出处,正是在同样一个“日斜时”,鸟飞进了贾谊的房间。这是刘长卿非常精妙的诗歌手笔:假如你不知道《鵩鸟赋》的文字,也不妨碍你理解这两句诗的意思,但如果你知道《鵩鸟赋》,就能够从这种不着痕迹的用典当中读出更深的悲伤。
接下来的两句对仗更有深意。“汉文有道恩犹薄”:汉文帝是一位有道明君,却不能给贾谊以应有的恩遇。“湘水无情吊岂知”:当初贾谊被贬途经湘水,写下《吊屈原赋》凭吊屈原;如今刘长卿自己同样被贬,途经贾谊故宅,写诗凭吊贾谊。而屈原已死,何尝能够理解贾谊凭吊时的心情;贾谊已死,又何尝能够理解刘长卿凭吊时的心情呢?湘水无情,对人间悲剧从来无动于衷。
在诗的最后两句——“寂寂江山摇落处,怜君何事到天涯”中,“摇落”这个词很有楚地风情,因为它出自辞赋名家宋玉的《九辩》:“悲哉秋之为气也,萧瑟兮草木摇落而变衰。”刘长卿说他不明白贾谊为什么会被贬谪到这个天涯海角一般的偏僻所在,言下之意是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重蹈贾谊的覆辙。这样的发问,其实是愤懑不平的控诉。
用世俗的眼光来看,这样的诗简直没有任何意义,无非是负能量的宣泄罢了。刘长卿不知道为成功找方法,只知道为失败找借口。但是,毕竟人生多艰,挫折总是难免。一个人跌落到人生的谷底,总需要找一个宣泄情绪的渠道。那么,让宣泄出来的负能量在诗歌的语言里升华,用诗歌的美感而不是既廉价又荒唐的心灵鸡汤来舒缓情绪,难道不是所有无可奈何的办法当中最高贵的一种吗?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林语堂相信诗歌是中国人的宗教。是的,在诗人眼里,现实中的远方往往只是“怜君何事到天涯”的天涯,避之唯恐不及;而只有诗,才是心灵的净土,“心远地自偏”。
第8节昭君的尊严和代价咏怀古迹·其三
杜甫
群山万壑赴荆门,生长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连朔漠,独留青冢向黄昏。画图省识春风面,环珮空归夜月魂。
千载琵琶作胡语,分明怨恨曲中论。
如果有一个能决定你一生命运的机会,但需要你稍稍放下一点尊严,向一个无耻小人赔上笑脸,送点金银,你会觉得这是一桩难事吗?如果是的话,你愿意克服这点困难吗?如果一家公司只要赔上一点尊严,就可以换来多年死敌高抬贵手,你觉得这样做划算吗?如果一个国家只要放下一点尊严,就可以换来和平,你觉得这样的尊严应不应该放弃呢?有一桩历史事件集这三大难题于一身,它就是众所周知的昭君出塞。
这三大难题当然都不会有什么标准答案,这就给了诗人们一个绝佳的机会,让各种深刻的见解在美丽的诗歌的包装下争奇斗艳。更何况王昭君的遭遇和选择,很多知识分子或多或少也面对过,或者是必将面对的。王昭君的难题,如果剥掉各种高大上的标签,倒更像是一个很普通也很经典的职场难题。我会用两节来解说昭君主题,告诉你同样是吟咏昭君的诗,杜甫和戎昱却是两个截然不同的视角。
1.昭君怨王昭君是在汉元帝建昭年间被选入皇宫的。根据民间传说和记载,后宫的女人实在太多,汉元帝看都看不过来,只能安排宫廷画家给每个女人绘制肖像,所以谁的肖像画得美些,谁就能得到侍寝的机会。既然女人们的命运掌握在宫廷画家的手里,地位卑微的画家也就有了权力寻租的机会。主动巴结送礼的女人可以享受“美颜滤镜”的待遇;至于那些“不懂事”的女人,当然会被画得丑些。王昭君因为不肯贿赂宫廷画师,入宫多年从没有得到过皇帝的宠幸,而青春是不会等人的。到了竟宁元年(公元前33年),匈奴单于呼韩邪向汉朝示好,提出和亲的请求。正常情况下没有哪个汉人女子愿意远嫁匈奴,让后半生陷落在既陌生又落后的地方,但王昭君自愿请行。比起在皇宫里寂寞终老,她更愿意抓住这个机会,用自己的命运赌一下。汉元帝起初巴不得有这样一个深明大义的女人出现,但当他真正见到王昭君本人时,才发现自己被肖像画骗得有多惨。但这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王昭君正式嫁给了呼韩邪,于是有了昭君出塞的传奇。而汉元帝越想越气,杀掉了以毛延寿为首的一干画家。王昭君从此也再没有回过家乡,死后葬在塞外草原。高大的坟冢又被称为青冢,今天已经是内蒙古的一个旅游景点了。虽然故事的细节经不起认真的考据,但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历代诗人几乎都是通过这样一个故事理解王昭君的。如果站在个人的角度,把王昭君的人生当成一个范本的话,你会得到怎样的启发呢?我相信会有一些人说,王昭君刚刚入宫的时候,只要稍稍放下自尊,和大家一样给足画家好处,轻轻松松就能赢得美满人生,届时还有机会回身来惩治那些画家,当初的一口恶气也就出了,何乐而不为呢?但是,站在古代读书人的角度,王昭君的坚持却有特殊的意义。清朝诗人吴雯的几句诗讲得特别到位:“不把黄金买画工,进身羞与自媒同。始知绝代佳人意,即有千秋国士风。”诗的题目叫作《明妃》,晋朝为了避晋文帝司马昭的讳,改称昭君为明君,后人因此称她为明妃。诗里所谓的“自媒”,顾名思义,就是自己给自己做媒。不经过中介就主动向意中人求爱,在儒家伦理中,这纯属“臭不要脸”。好姑娘应该矜持一点,就算心里再怎么恨嫁,也要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半点不能主动。读书人做官也是一样的道理,要等着有人发现你的才华,专程来请你。如果偏偏一辈子没人来请,你即使一辈子都不去做官,也绝不能自己主动去讨官做。所以,读书人参加科举考试,其实就属于“臭不要脸”的自媒行为,为君子所不齿。但是,自从隋朝开创科举制度以来,一直到封建社会终结,科举偏偏就是最主要的人才上升渠道。如果你不去努力争取,一辈子没人请你真就是大概率的事情。这就容易让读书人精神分裂:一方面要熟读儒家经典才能参加科举,另一方面儒家经典里又白纸黑字、明确反对科举这类自媒的勾当。所以,人要想出头,“知”和“行”就必须断然分开,把书本知识仅仅当成书本知识。时间久了,大家也就习惯成自然了。王阳明提倡“知行合一”,就是在反对这种风气,要大家用真诚的态度对待书本知识。而王昭君不过是男权时代里的一名弱女子,却甘愿以寂寞终老为代价,甘愿孤立于那些向画家行贿的同伴中。这种节操就显得尤其难能可贵,使她完全有资格傲视天下读书人,和“千秋国士”争辉。读书人在她面前,总该有些敬佩和惭愧的。吴雯的诗还有后面四句:“环佩几曾归夜月,琵琶唯许托宾鸿。天心特为留青冢,春草年年似汉宫。”这是说昭君离开汉宫之后,就连魂魄也不曾回来过一次,思乡的心情只能寄托在琵琶曲里,徒劳地托付给南飞的大雁。昭君死后,上天特地让她的坟墓上长满青草。每年青草丛生的景象仿佛就是汉宫里的样子,这是对她仅有的慰藉了。
单独来看的话,这是一首很好的诗。但是正如清朝人写过的很多好诗一样,它是经唐诗变化而来的,后四句就是对上文杜甫《咏怀古迹》第三首的回应。
2.豪杰昭君杜甫的《咏怀古迹》一共五首,上文所述第三首咏怀的古迹是王昭君在湖北秭归的老家,村子早已经改名为昭君村了。诗句一落笔就气势雄浑:昭君村的附近有长江三峡和荆门山。在诗人的眼里,随着湍急的江流,群山万壑仿佛也一同奔赴荆门山,在这样的奇绝地势上,还可以看到昭君生长的那座小村庄。你不觉得杜甫这样的写法有些奇怪吗?难道描写一位著名的美女,不该用温柔婉约的环境来衬托吗?如果环境是“群山万壑赴荆门”,接下来换成“生长张飞尚有村”好像要比“生长明妃尚有村”相称得多。杜甫偏这样写,显然并不把昭君当成弱女子,而是把她当成英雄豪杰。第三、四两句中,“紫台”代指皇宫,“去”是“离开”的意思,昭君一出汉宫便是永别。“独留青冢向黄昏”,一个“向”字饱含眷恋。接下来写汉元帝只凭肖像判断美丑,迫使王昭君永远离开了故土,只有魂魄在月夜归来。昭君只有借琵琶将哀怨倾诉千年,而琵琶本是胡人的乐器,曲子也是胡人的旋律。杜甫诗里的情绪主题是一个“怨”字,他相信昭君一定满怀怨恨,但无论怨恨多深,也还是思念故国的。因为杜甫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才会以这样的情绪来理解昭君。另一位诗人王睿在《解昭君怨》中有不同的看法,他在诗里说:“莫怨工人丑画身,莫嫌明主遣和亲。当时若不嫁胡虏,只是宫中一舞人。”诗的意思是说,昭君不该埋怨命运,如果不是远嫁匈奴的话,这辈子也只是后宫里一名无人注意的舞女罢了。宋朝的改革家王安石在《明妃曲·其二》里公然翻案说:“汉恩自浅胡自深,人生乐在相知心。”意思是说,汉朝对昭君不好,但匈奴待昭君很好,昭君和匈奴人心心相知,终于过上了开心的日子,凭什么非要眷恋故国不可呢?王安石把心心相知作为进退取舍的标准,这在古代社会里很另类。从王安石的反衬当中,你更能看出杜甫诗里那种对皇帝、对国家的一往情深,虽九死其犹未悔;也更容易理解为什么杜甫的诗会在历代都被奉为诗歌在意识形态上的最高典范。一言以蔽之,天然形成的血脉上的羁绊,不是心灵可以更改的。无论你爱我或不爱我,我对你永远痴心不改。你如果再把视野扩大一些就会发现,杜甫在这首诗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