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财经》记者纪麓编辑
宋玮
无数次历史经验证明,对抗疫情最好的办法就是科学和真相。
新型冠状病毒(SARS-CoV-2)在武汉引起疫情后不久,香港大学袁国勇教授带领团队开始研究家庭群组的聚集感染。研究发现在家庭内密切接触的情况下病毒攻击率很高。该报告于1月24日发表在《柳叶刀》杂志上,在国际上首次提供确凿证据,说明此病毒不仅能够人传人,而且在此阶段其人传人的能力非常强。
当时港大的研究已经发出了明确信号——出现家庭内聚集感染的风险很高,整个家庭中有83%的成员受到感染。
可就在1月28日,国家卫健委发布《新型冠状病毒感染的肺炎防控方案(第三版)》规定,规定称:如当地发生强度较大流行,医疗资源紧张时,轻症病例和无症状感染者可采取居家治疗和观察。
此后武汉多个病患案例证明,与确诊患者密切接触的家庭成员也相继发病。而各地因家庭聚集而集中确诊的病例更层出不穷。2月21日,国家卫健委发布第五版防控方案,新版方案修正为:无症状感染者应当集中隔离14天。
研究团队当时还找到一名无明显症状但肺CT有轻度异常而痰液中检出病毒核酸的感染者,首次敲响无症感染传播病毒的警钟。为国家果断应对疫情提供了重要的科学依据。
武汉“封城”至今近一个月,暴露出中国医疗体系以及传染病防治的某些短板。这体现在公布疫情的及时性、医疗资源的调配上,也体现在研究领域的多个方面:
包括高水平临床研究的稀缺;高水平流行病学研究的缺位;诊断试剂与药物研究技术储备不足;医疗救治、疫控及病毒学研究是拧成一股绳、共同作战,还是各自忙碌,缺乏沟通?
病毒学家金冬雁对此深有体会。他从年以来坚持对冠状病毒的研究。他回忆17年前SARS疫情暴发后,“中国可能有成千上万个科学家在研究冠状病毒”,但SARS消失后“研究也停止了,跟风赶潮流的多而坚持下来的极少,充分显示一些中国学者的浮躁和急功近利。”他说。
(金冬雁)
金冬雁是香港大学李嘉诚医学院生物医学学院教授,也是中国自己培养的分子病毒学家。年他考入中山大学生物化学专业;其后他在中国预防医学科学院攻读医学博士,并留在病毒学研究所工作;之后前往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从事博士后研究;年回到中国,在香港大学任教至今。
他多年来致力于肿瘤病毒分子生物学及病毒与细胞相互作用的研究,是相关领域内国际公认的学术带头人之一。年他刚刚当选美国微生物科学院院士。
金冬雁说,在英美医疗体系里,微生物学科和病理学科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医院内的微生物学、传染病学及病理学专家则未能对医院发挥指导作用。
此次疫情中,呼吁了很久才开始进行的尸检工作,便是上述忽视病理学问题的直接体现。
病毒是可怕的。人类本不该一次次重蹈覆辙。以下是《财经》杂志对金冬雁教授的专访:1
“康复者马上再感染,是违背病毒学和免疫学基本原理的。”
《财经》:最近有新闻称病愈出院者二次患病,检测结果是双阳。有人推测是SARS-CoV-2病毒发生了某些变异,作为病毒学研究专家,你的看法是?
金冬雁:康复者马上再感染,这是完全违背病毒学和免疫学基本原理的。人体对抗病毒靠免疫反应,免疫反应产生后再遇到病毒会被激发,不会在短时间内迅速消退。至少6个月、一年内不会再受感染。
SARS-CoV-2病毒的变异率明显低于SARS-CoV,没有任何证据说明它会迅速变异导致出现免疫逃逸。钟南山院士团队年的研究表明,SARS康复病人体内至少两年内仍可检测到具有保护作用的IgG中和抗体。可以推断SARS-CoV的情况应与此类似。(注:IgG抗体是保护性中和抗体,代表你感染过相应抗原。)
治愈者或高或低都有抗体,再次遇到同样或者十分相似的抗原时,抗体免疫系统受到激发,还会大量产生抗体。采用治愈者的抗体救治重症患者,是可行的办法之一。如果说治愈者还能马上再受感染,近乎不可思议。真如此那也不必再研究疫苗。
我们从事疫苗研究的人常说,最好的疫苗就是不发病或症状极为轻微的感染。如果实际感染过都没有保护作用,那疫苗也不会有用。
《财经》:国家卫健委新冠病毒诊疗方案提出“血清疗法”,就是用已治愈者血清里的抗体来治疗重症患者。
金冬雁:用病人的恢复期血清来治疗重症的病人,这是屡试必爽的,值得一试。
人体感染病毒后,后期病毒会被人体产生的抗体所清除,抗体疗法也是这个原理,不同的只是借用别人身体所产生的抗体,所以又称为被动免疫。与此相对,接种疫苗后产生抗体中和病毒,则是主动免疫。被动与主动免疫,都可以达到抑制和清除病毒的目标。
但“血清疗法”也是有副作用的,血清里面可能有未知的病原,也可能有致敏原可引起过敏反应。用别人的抗体性质跟输血类似,就是应急,只适用于危重病人。
《财经》:四川省新冠肺炎医疗救治专家组成员雷学忠曾表示,病愈后再确诊的病例“更大可能是少数病毒的持续残留”。学术上是否存在“病毒残留”这种说法?金冬雁:病毒持续残留不是科学语言。如果是持续性感染,除非病人是免疫缺损,否则可能性极低。理论上病人无症后可能通过粪便或肠道经常排病毒一段时间,过去也有一些报道。但这种情况很少,现在也不是这种情况,不应以猎奇的心理去放大。《财经》:你认为病人“二次复发”最可能的原因是什么?金冬雁:最可能就是出院时没测准,承认这一点是最直接了当。病愈时核酸检测可能是假阴性,或者病毒载量降低后由于试剂灵敏度及取样等关系没检出。如果要排除没测准的概率,应同时测抗体,比如,抗体有四倍以上增高才是进入恢复期。最好的办法是量产抗体试剂作辅助诊断,用其他奇奇怪怪的理由去解释,根本违背常理。《财经》:新冠肺炎治愈者是否存在后遗症?金冬雁:目前看不会比SARS更严重。SARS的后遗症实际很多是激素治疗后遗症,而不是SARS本身的后遗症。以SARS为例,绝大多数患者都可完全康复,只是重症患者完全康复的时间更长一些。《财经》:我们现在掌握的信息,有治愈患者肺部纤维化仍存在。金冬雁:肺部纤维化确实不可逆转,也无药可治。但过往研究表明,SARS-CoV感染所产生的肺局部纤维化还是可以被吸收被清除,最后完全自愈,只是需要一定的时间。重症及年长患者恢复更慢,但大部分人都是能够百分百完全恢复的。《财经》:为什么此次新冠病毒肺炎感染者会呈现前期症状不明显、潜伏期长、传染性强而致死率相对较低的特性?金冬雁:病毒跟宿主之间是相互作用相互拮抗的关系,我比喻它为“拔河”。这个过程中,病毒和宿主彼此要适应——病毒适应人,或者人适应病毒。病毒传染性变强,致病性就转弱——这就是病毒逐渐适应人体的过程,是病毒进化的自然规律,并不意味着它有多特别,有多狡猾。相反,传染性弱的病毒,致病性比较强。此病毒感染前期症状不明显,甚至出现无症感染者,确实为防疫带来很大挑战。但目前来看,新冠病毒感染的潜伏期与SARS-CoV和MERS-CoV类似,一般不超过一星期。尚并无证据表明其潜伏期特别长。《财经》:很多人在讨论病毒的变异性,它在短期内是否有变异出另外一种形态的可能性?金冬雁:肯定有变异。但它的突变率和SARS-CoV比,相对较低。
SARS-CoV的源头是蝙蝠,蝙蝠非常适应这种病毒,但这种病毒可能不太适应高等哺乳类。MERS-CoV的中间宿主是骆驼,骆驼有发病但不严重,说明该病毒已经比较适应骆驼。但它感染人体引起的症状就非常严重,推断它在人类中仍未充分适应。
那么SARS-CoV-2是不是也经过了一个中间宿主,可能已经比较适应这个中间宿主,而这个未知的中间宿主也可能与人类比较接近。所以SARS-CoV-2的突变率较低?这是一种推测。
《财经》:这是否意味着它不会变成更致命的一种病毒?
金冬雁:从进化角度来说,进化是要对病毒自身有利。它变成更强的病毒,并不对自身有利,因为它把宿主杀光了,自己也无处藏身无法繁衍。变异成特别凶恶、毒力很高的病毒,这是意外,不符合一般规律,可能性很低。从研究结果来看,从香港患者身上检测出来的毒株和武汉患者身上的毒株差6个核苷酸,这说明变化很少。整个SARS-CoV-2病毒有3万核苷酸,6个只占极小的比例。(注:核苷酸是病毒的遗传物质,控制病毒的复制和决定病毒特性。)2
“不是说病毒消失了我们就胜利了,它不消失我们就失败了。”
《财经》:疫情的拐点可能何时到来?到来的标志是什么?
金冬雁:最主要是先掌握实情,疫区的真实情况如何,到底“敌人”有多强大。什么时候到顶,这个我预测不了,不能拍胸脯说,哪天可能到高峰到拐点。
如果还有很多人现在都没有诊断出来,有很多无症状感染者,他自己不觉得得病,喉咙痛了一下就过了,可能已经传染给别人了,这是十分危险的。现在的实际情况非常不明,不查清楚怎么设定防控策略?
未来只有两种情况,一是病毒在人类完全消失了,像SARS-CoV一样,虽然致病性不低,但没有在人体里落地生根;另一种情况,就是病毒完全适应了人类,传染性高但致病性低,成为另一种社区获得性人类冠状病毒。
如果真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依靠疫苗同样可以将SARS-CoV-2病毒在人体内完全消灭,就像我们利用疫苗消灭天花病毒和脊髓灰质炎病毒一样。
《财经》:病毒完全消失和完全适应人类,哪一种可能性更大?
金冬雁:实际上会消失或者不会消失,都没什么了不起。不是说它消失了我们就胜利了,它不消失我们就失败了。
这两种情况我们都要做好充分准备,各有相应策略去应对。只要应对得当,人类在任何一种情况下仍然可以取得最后的完全的胜利。
《财经》:如果后一种情况发生,人类将面对什么?
金冬雁:那就要在病毒变弱之前,竭尽全力把尽可能多的危重患者从鬼门关救回来。现在大概有10%-20%的人出现重症,需要使用ICU,致死率是2%、1%或更小,武汉大概是3%。
我们要把危重病人及早识别出来,把这些人命救回来,这是现在临床最大的任务,人命关天。
《财经》:目前疫情已经在全球蔓延,包括在气候炎热的国家。之前人们期盼它像SARS疫情一样随着天气变热而消失,是否不可能发生了?
金冬雁:SARS-CoV是由于防控隔离等措施慢慢发挥作用,而且病毒在人类传代后传播力也有所减弱,所以在天气变热之前疫情退却。
从动物跨越种间屏障传播到人的病毒,常常会由于未知的原因,自然而然地消失。至于消失的原因,温度未必是关键。新加坡气温一直较高,但SARS-CoV-2仍有一定传播。
SARS-CoV-2在人类传到第三四代或更多代,传播力到底是不是减弱,致病性有没有变化,都十分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