VOL331烟花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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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纤云舒卷，星稀月朗，天阔风清。

　　谢家了缘庄上的梨花总是谢得很晚，在那重重院落中婀娜，犹如楼宇间缭绕的锦霞。夏夜寂寂，灯火寥寥。那满庄满院里，苍青泥瓦下，雕花窗棂外，青石路面上，月色亮如覆霜，落花飘若吹雪。

　　庄后的水榭下早积了一层落花，深夜里清寒的水汽渐渐泛了起来。谢烟树站在水边，默默望向那打着圈儿的梨花瓣，他觉得自己似乎能够听到涟漪的声响。滑过水面，滑过落寞多年的心头，静谧和谐，恍若天籁。

　　怎么还不来啊？谢烟树忽然苦笑了一下，他想了想，随手拈下一叶细柳，仔细地回忆着那首曲子的曲调和韵律，悠悠叶鸣便漾了开去。

　　他一边吹着一边想：如果你来了，一定会听到吧。那夜色空明辽远，悠扬的叶鸣一转再转，曲调渐高渐凄。

　　叶鸣转过第五转的时候，山庄矮墙外的梨树梢间突然微微一震，仿佛是夜露滴在上面，然后无声无息的，三丈之外，另一根树枝也轻轻颤了一下，再然后一根接着一根花枝轻盈摇曳。一个飘忽轻巧的身影掠过夜下纷扬的梨花，离水榭越来越近。

　　悠扬的叶鸣也轻轻一颤。

　　刺客深黑的束衣融入浓浓夜色，唯有眸中刻骨的恨意凝成两点灼亮的精光。她足尖轻轻点在水边最后一根梨树枝上，满树梨花霎然震落，宛如夜下骤然绽放的素白烟花，笼罩了两人的身形。

　　刺客借了这一荡之力，如猎隼敛翅扑击般，精钢短剑反射着冷冽的月光，有如锋锐的喙尖，带着无比凌厉的劲道刺向谢烟树的后心。

　　谢烟树睁开眼睛，满天花雨之后，月色在漫卷的层云间暗淡了下去。他叹了一口气，把手中的柳叶弹向空中。

　　叶鸣蓦然而止，院落里微光一暗，唯有两人的眸光还是同样热切而灼亮。黑暗压下的刹那，剑尖触到了谢烟树背后淡雅的布衫，但刺客骤然感到那一刀刺进了虚空，她踉跄着就要跌入池塘，却有另一股柔和的劲力，温柔地将她一挽。

　　她借力回转，然后猛然一剑挥出，她借着刚才一挽的力道，在黑暗中追逐着谢烟树的身形。

　　他们谁也没有说话，仿佛有着配合多年的默契，他们的眸子隔着杀意，遥遥相对。谢烟树的眼神淡定如水，不见喜怒哀愁，而她的眸中只剩下了恨，无声无息的恨。

　　每一次她来刺杀他，皆是如此。他的身形翩然有若踏舞，往来自如，甚至无意偏转她的力道。多年来，每一次她都试图在他的眼中和身法中寻找悔悟和怯懦的情绪，那就是她得手的机会。

　　却终是一无所获。

　　他们的武功终究相差太远，纵然她已是苦练，依然无望得手。她愤恨之极，回身带起一股烈风，短剑飞掷而出，那已是她这些年来所练的最后一剑。

　　谢烟树微微一怔。那一掷的力道疾烈非常，转眼便抵到他的胸口——她竟然恨他如斯。

　　夜空中云舒的一刹，谢烟树腰间的软剑荡起一圈清亮的水纹，他只是轻轻一挑，如同拨落情人鬓角的一片落花，那满是绝恨之意的短剑便斜飞开去。

　　他们在渐渐明朗起来的月色中站定了身形。那女子冷哼一声，侧过脸去揭下了脸上的黑纱，那是一张不再年轻的脸，却依然很美，只是经历了数年的煎熬，已经不复从前温柔和精致，唯有坚毅和执著。

　　——这种想法忽然让谢烟树的心口隐隐痛了起来，但他看向那女子，依然似笑非笑。”夏姑娘，这是第十五次了，“他说，”八年了，一共十五次，你还是杀不了我。“

　　已经八年了，他的心中隐隐有了一点遗憾，八年了，竟然这么快。

　　”八年了。“夏越花喃喃道，似乎有些惊讶于这场复仇的漫长。

　　”你还想替远乡报仇吗？“谢烟树似乎漫不经心地问。

　　夏越花抬头冷冷地看着谢烟树的眼睛，他的眼神很淡，但却很深，宛若深潭古井，她总是看不出他的心思。

　　”夏姑娘，“谢烟树淡淡笑道，”可是我想告诉你的是，我已患不治之症，剩下的时间已经不多了，或者两年，或者三年……可能就会死了。“

　　那女子默然一刻，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但是我发过誓，在那之前，一定会亲手取你的性命。“

　　淡淡烟影水色一闪而过——八年前，那个原本淡雅精致的女子撕裂了血红罗裳，悲愤泣血，嘶声立誓：”谢烟树，你记着，我夏越花今夜对天发誓，今生今世若不让你死在我手中，我必遭五雷轰顶，不得善终！“

　　”或者今天晚上。“谢烟树垂眼看着手中的软剑，”因为我今晚要向慕容家的慕容柔公子挑战，生死难定。而谁赢了，谁自然就是当今天下第一剑客。“

　　他的几句话说得很淡，但每一个字都很坚定。这几句淡淡道来的话中实有风雨狂澜。江南谢家的了缘剑诀，与西京慕容家的飞天剑舞并称当代武林两大最高绝学。

　　姑苏谢烟树，西京慕容柔。同样的传奇，同样的举世无双。二人今夜一战非同小可，说是当代武林巅峰之战，也毫不为过。

　　夏越花心中一震，谢烟树见了，便再点点头道：”所以夏姑娘还是留下来的好，若是我败了却还剩一口气在，就有劳夏姑娘了。这样也好了结当日那不祥的誓愿。“

　　夏越花端详良久，谢烟树的脸上依然似笑非笑，她便冷冷道：”那也好。“

　　”那夏姑娘不妨再等一等，“谢烟树转过身去看那水上的落花，”我和慕容公子约战子夜，夏姑娘来得早了一些。“

　　他又摘下一枚柳叶吹起来，夏越花听着那清越的叶鸣，蓦地一惊——她原本还以为从那个时候起，自己的心已经静得不会再起一丝波澜。

　　她不过二十六岁，红颜依稀，但谢烟树知道，她已经不再年轻了。一个女人的老去，一开始是从眼睛中看出来的。她的眼神不再灵动而跳跃，不能再漾起清灵的波光。夏越花已经老了，而她是在对自己的仇恨中渐渐变老。

　　谢烟树自己也不再年轻了，他也明白，虽然他的脸依然那样的清朗俊秀，飞扬着年轻人的神采，但他知道自己的鬓发上已有凄凄霜色，宛若一季提前降临的冬。

　　他仅仅二十八岁，而他知道无论夏越花会不会来杀他，他都会死在夏越花之前。

　　谢烟树黯然。

　　还是别想了，只要你还在这里就好，他轻轻地吹着柳叶，你想起来了吗？这可是你的歌啊，那夜你和远乡第一次相见的。

　　那也是我们，第一次相见吧。

　　十年前，金陵月夜。

　　夜下的秦淮河仿若金色的水蛇，缓游于艳色楼台间，细碎的鳞片泛起满河盈盈波光，炫迷人眼，看不清哪里是星光，哪里是灯光，哪里是天上，哪里是水上。

　　红牙板仄仄地响着，轻罗纱悠悠地飘飞着，咿咿呀呀的缓歌曼唱，柔若无骨的蛇舞艳姬。那涟涟水花，每一响，每一闪，都是暧昧缠绵、风情万种。

　　扁舟漂在星光和灯光之中，少年谢烟树立在船头，风灌满他的衣袖，他觉得自己有如御风行在天上。

　　”没想到堂兄每个月都跑出来一次，竟然是来这种地方。“那坐在船尾的少年嘿嘿笑道，刚才风中飘来浓烈的脂粉气熏得他打了一个喷嚏。

　　谢烟树回过头来，狡黠的一笑：”远乡，那你说这是什么地方？“

　　谢远乡耸耸肩，探手在秦淮河水中一捞：”连河水都这么滑腻，还能是什么地方？“

　　谢烟树笑了笑：”可就是这样的地方，才会有与众不同的人。“他望着前方明艳而蒙眬的灯火，”其实，我每个月出来一次，就是来听那样一个人唱歌。“

　　”唱歌？“谢远乡腾地站了起来，他走过去，亲亲热热伸了手去，揽着谢烟树的肩膀，嘻笑道，”堂兄什么时候说话这么一本正经了。“

　　谢烟树并不理会堂弟善意的调侃，他的眼神渐渐迷离起来：”是啊，那样的歌声。在这里听见，就像是看到了隐于市的隐士，我一直在想，那样的歌声后面，会是怎样一个女子？“

　　”原来堂兄你还没见过她？“谢远乡差点跌到河里去了。

　　他们泊好了船，踏着青石板铺的路面走去，氤氲的水汽漫上来，每一条石缝都透着那样润的湿气，来得灵透，来得清润，舒舒爽爽地压住了暑意。

　　他们在灯光昏黄的巷子里拐了几拐，谢远乡忍不住抱怨起来：”藏得这么深？“

　　谢烟树笑道：”藏得这么深，若是还能够听见，便是缘分了。就像空谷自开自放的兰花本来不期待人去欣赏，看得见看不见都是注定的。“

　　巷子越行越深，每进一层一拐，那些莺歌燕语便淡了一分，渐渐的就远了去。拐进老巷之中，这夜便格外的深，这月色便格外的净。忽然在那沉沉的夜空中清清澈澈几声弦响，似在调琴，余韵悠然轻灵，余响绵绵不绝。

　　谢烟树略一沉吟，拉起谢远乡，轻轻巧巧越过几层泥墙，毫无声息地落在一重院落中。蓦地眼前一亮，那院落四周皆有青铜灯台，炉中焚起檀香，院中小楼前布了一张素淡的仕女屏风，那琴声的主人便在那屏风后了。

　　几只红烛投出绰绰的影子，似能看出那玲珑的身形，却又看不甚清楚。谢远乡四下望了望，只觉得屏风前不过稀稀疏疏几人，当是来听那女子唱歌的。

　　弦声幽幽地响起来，一开始是舒缓悠扬的，每一拨每一挑的弦响后那悠长的余韵便飘了起来。琴声一开始若散沙流水，慢慢流淌，但又不失形神。过了一段，渐渐成了曲调，那女子才一字一字慢慢唱道：

　　”忆当时，初相见，欲见不见总为难。

　　思愈切，人愈远，相望世情隔云烟。“

　　这声音初时只是清清冷冷，唱过一句，弦声一转，凄凄然竟有了风霜之音，只是琴声不断，由缓而急，高昂处作铮铮激越之音，她的歌声蓦地锐了起来，声声透亮：

　　”鬓色霜，嘶声弦，雨打心头烟花残。

　　别经年，恨经年，执手凝望终无缘。“

　　唱完这一曲，那琴上的弦音又渐渐漫了开去，四下寂静无声，那琴声便犹如幽山古林中，一滴又一滴泉水，穿过烟霭，落入深潭。

　　谢烟树只是负手静静站着，歌声响起的时刻他就这样沉寂下去，就像是误入深谷的采药少年，默默惊艳于一朵开在崖底水畔的兰花，而忘记了世外的一切。

　　抚掌的声音响在幽静小院里，如同一位不速之客。在几位老者投来略有些谴责意味的眼神中，谢远乡只是吐了一下舌头，他飞扬跳脱的个性其实并不适合静立倾听和品咂，于是他便说：”刚才听姑娘唱歌，倒有些不明白的地方。“

　　那琴声依旧不紧不缓，那屏风后的声音也宛如歌唱一般：”来的都是朋友，只管问便是。“

　　谢远乡犹豫地望了一眼他的堂兄，谢烟树的眼神温和敦厚，充满了鼓励，于是他便有了勇气继续说下去：”我听姑娘唱得可真好，却不明白这曲词中的意思。“

　　琴弦铮铮响了几下，那女子淡淡言道：”这几句话说得是两个一生一世相爱相知的人，彼此爱慕钦佩，但却都矜持犹豫，不肯开口言明自己的心意。风雨经年，相望相待，不断的相遇而又不断的错过。多年过去，哪怕情深意重经得起考验，世情却让他们如重山相隔。执手凝望，也只能够是有情而无缘，有缘而无分罢了。“

　　她手抚琴弦，一句一句慢慢道来，就像是唱了另一首曲子。谢远乡沉吟一下，又微笑道：”这我可就更不明白了，若是相知相爱，怎可能不开口表明自己的心意？若是都知道对方的心思，既不言明，也怎会有情而无缘？“

　　屏风后良久没有一点声音，只是琴声渐渐缓了下去，似有所思一般。

　　谢远乡等了一等，终于鼓起勇气上前一步道：”敢问姑娘可有过心爱的人？“

　　铮铮弦响霎时乱了几声，又复平静，屏风后轻轻一笑，声淡如烟，仿佛无边无际的水面掠起的水花：”你这个人可真有意思。“

　　谢远乡嘿嘿一笑，只道：”若是姑娘都没有过心爱的人，如何唱得出有情无缘的凄凉滋味？那咱们在这里空谈风月情爱，岂不是很好笑？“

　　琴声越来越缓，越来越沉，最后一响之后女子轻轻叹了一口气，湘绸衣袖滑过桐面，拂起簌簌的声响。她侧头仿佛吩咐了几句什么，一旁的侍童便上前轻轻将屏风移去了。

　　很久很久之后，谢烟树都会记得，那时候少女夏越花静静低头，按弦沉思的神态，仿佛若是她的指尖不动，那世间就再无声响一般。

　　她嫣然一笑抬起头来，流转的眼波竟压得烛光暗淡了下去。那少女清亮的眸光凝望着谢远乡坦诚的笑容，让人不知不觉间想起每一个少年英雄和绝代红颜的相遇，那些传奇故事的开头。

　　谢烟树苦笑了一下，转过身去，他拍了拍身旁一青年人的肩头，在那人转头诧异的眼光中，有些自嘲地问道：”附近有没有哪儿，可以喝酒？“

　　二、比剑

　　一曲终了的时候，谢烟树垂袖松手，那一叶细柳被夜风吹起，没入迷乱的落花之中。

　　夏越花只是若有所思地站在一旁，她的脸色冷极了。谢烟树叹了口气，转过身，看见远处三盏灯笼无声无息地从夜色中滑过来。

　　慕容家来了四个人，除了慕容柔之外还有慕容乾，慕容坤和慕容震三位家老。三人之前，丰神俊朗的慕容柔提着一盏灯笼，在如雪落花中缓步走来，如同一羽翩然的仙鹤掠过缥缈的云霞。

　　了缘庄的老仆谢膺提了另一盏灯笼走在前面领路。而走在最后的是静远寺的明觉大师，那是一位眉宇间颇有忧色和悲悯意味的老僧。他的智慧和公正为当今武林所公认，所以他也就成为这一场决斗唯一的见证。

　　慕容柔走到谢烟树身前，微微躬身一礼：”谢兄好。“

　　谢烟树微笑着略一点头回礼：”慕容兄弟好。“

　　慕容柔略一环视，便看到了夏越花，他的眉梢微微挑起，表情颇堪玩味，却仍是那样的儒雅有礼：”夏姑娘好。“

　　夏越花默不作声。老仆谢膺的眼神从她身上转到少庄主谢烟树的脸上，他看见谢烟树微笑着摇了摇头，便咽下了想说的话。

　　慕容柔环视一圈，没有见到了缘庄的庄主谢琨，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然于胸的神情，却依然彬彬有礼地问道：”不知谢老庄主现在何处，如何不出来一见？“

　　谢膺声沉如水：”老庄主和少庄主已经有多年未说过一句话了。今夜的事情，老庄主并不赞同，所以他也不会来了。“

　　他顿了一顿，意味深长地瞟了一眼夏越花，她的脸色冷冷的毫无变化，他便颇有些讥嘲的加重了语气：”谢家的家事这几年在江湖上早传的沸沸扬扬，慕容公子何必明知故问？“

　　慕容柔笑容不为所动，他点点头：”那也好。“他转向谢烟树，点头道：”谢兄准备好了吗？在下不才，却也愿意见识一下了缘山庄的绝学。“

　　谢烟树只是淡淡笑着，点点头：”那慕容兄弟有请了。“

　　只听得明觉大师合掌叹道：”了缘剑法，缘尽六诀；飞天剑舞，封卷一击，其实两家本是至交，谢少庄主何必非要争这第一的位置？“

　　谢烟树只是淡淡道：”武无第二，好奇而已。何况剑法往来切磋，本是常事。“明觉大师再叹道：”既然如此，点到为止即可，何必立下生死之契？“

　　谢烟树怅然看着冷眼旁观的夏越花，道：”刀剑无眼，事先把话说明白了，免得之后多生事端罢了。“慕容柔微笑地看着谢烟树那若有若无的一瞥，觉出其中有苦涩的意味，微躬道：”谢兄思虑深远，在下实在佩服。“

　　明觉大师最后叹了一声：”回头便是岸，仍然不晚。“

　　谢烟树渐渐敛了笑容，他面沉如水，身稳如山，夜风在他的身畔渐渐止息了。他喃喃道：”若不愿回头，何处又是岸？“

　　慕容柔和谢烟树相隔三丈，负手而立，他笑得温文尔雅，眉飞入鬓，俊美得近乎妖魅。但没人会怀疑他剑法的凌厉，在封卷一击的气势之下，连天地都要为之变色。

　　但谢烟树只是漫不经心地垂着软剑，清冷的光在剑上流转，他就那样若有所思地站着，似乎全身上下都是破绽，但即使是慕容柔，也不敢轻易发动。他估摸不准谢烟树的实力，只知道他是一个可怕的敌人。

　　到底有多可怕呢？他笑容不变，眼中精光一闪。

　　没人看清楚慕容柔是如何拔剑的。那一剑刺向谢烟树的时候，淡金色的剑风卷起地上积了一层的落花，翩然的飞花被金光隐约映亮，然后在谢烟树手中软剑那若有若无的淡淡光华中撞碎，泼洒开来，化为漫天花雨。

　　那样温柔的斜斜一剑，缥缈不定的力道和剑光，让人想起淡淡的哀愁和淡淡的相思。一击之间，将慕容柔凌厉的剑势消弭无形。

　　伤别离。

　　慕容柔的身形，翩跹若鹤舞，穿过飞雪一般反袭而来的花雨，紫衫悠悠一转，掌中祭起六道淡金剑光封住谢烟树四下方位。他的袍袖长卷而出，如同古窟中那飞天的彩袖——那一道剑光如经天长虹，绚烂耀眼。

　　谢烟树的软剑挽起千万青色的剑花，剑花层层铺卷开来，宛若浩荡的长河秋水，然后那矫若长天游龙的一道金光便没入其中，消散无形。剑花收敛的一瞬，澹澹秋水一般的青色剑光反掠攻出，半空中的飞花在矫龙出水的剑势中，被绞碎了吹散。

　　穿秋水。

　　慕容柔旋身踏步，紫绸衫铺旋着展开来。他踏着从容的舞步，仿佛旋舞的胡姬，一圈又一圈金色的火花随着他的身形在剑上绽放。飞天剑舞发动的一瞬间，喷薄而出的金光彻底压制了谢烟树的秋水剑意。

　　明亮耀眼的金光圈圈荡开，裹着慕容柔的身形旋空而上，耀眼的光彩刹那间照亮了满院的飞花和寂寂的池塘，四下的景致刹那间变得梦幻起来，清幽的月光变成耀眼的日光，青灰的石板灿如金砖，摇曳的柳丝，飘落的梨花，玲珑的雨花石甚至黝黑的泥土，全如纯金磨鎏般，缭绕着神圣而灿烂的光彩。

　　慕容柔飞旋的身形就在半空，他就是踏着飞天之舞的天仙，剑气宛如金色流霞，围绕着他旋转。那些飞舞的金色花瓣就是他散落的天国曼陀罗和金莲花。那样的神圣庄严，让任何一个被剑意压制的人感到渺小和敬畏。

　　谢烟树的身形凝立其下，软剑反手持于身后。那一刻他瞥见夏越花冷冷的神情被金色的剑光照亮。如果我此刻便死了，也许对于我们都是一种解脱吧，谢烟树突然这样想道，一叹之中，瞑目若思，手中的软剑由下而上，反手刺出。

　　破红尘。

　　无边无际漫卷的金色花雨刹那间被由下而上的剑气洞穿，散成一幅广阔的画卷，向四下倏然一荡。然而慕容柔踏空的舞步只是缓了一下，破红尘的剑意便如同浅薄的智慧，在佛光普照下无所遁形，继而化为乌有。

　　谢烟树飞身而起，追逐慕容柔长空飞舞的身形，身在半空又横剑挥出。

　　断相思。

　　剑气扶摇直上，四下展开的金色剑纹仅仅暗淡了一下，断相思的青芒便在飞天剑舞覆压下消散，须臾化作无形。暴涨的金色剑光继续一圈又一圈荡开，恍若绚烂之极的纯金霞光缭绕着慕容柔的剑舞。

　　慕容柔唇角戏谑的笑意对上谢烟树凝然不动的神色。世间万事万物纯金的光彩刹那间暴闪而瞬逝，如同贯穿天地的金色闪电，而在一切暗淡下去的一刻，只有慕容柔手中的长剑爆发着烈日般不可直视的光华，仿佛将那所有辉煌的荣光都收敛其中一般。

　　飞天剑舞，封卷一击！

　　半空中飘然飞舞的瓣瓣梨花一闪之下化为齑粉，大地深处仿有微微的震颤，天空尽头似有隐隐的哀鸣，佛国普度众生的神圣和悲悯刹那间化作浩瀚无尽的杀意。

　　这一剑的威势之下，遇神则杀神，遇佛则杀佛！

　　威严的金光降下的一瞬间，谢烟树只是微微仰了仰头。激动的谢膺握紧拳头的时候，只觉得少庄主的身形忽然暗淡下去，衰败下去，枯老下去，仿佛一座古老而苍凉的坟墓。

　　虽然暗淡，却如同墨黑混沌的深渊，一切的光彩都将为之吞没。谢烟树的剑势凝滞而枯涩，如举起一段腐朽的枯枝，缓缓迎向飞天剑舞的圣光。

　　那被剑风缓缓带起的层层落花竟然在半空中就开始沿着剑势枯萎下去，仿佛刹那间憔悴衰败的红颜，继而一散为漠漠飞灰，皎洁月光下，谢烟树身旁三丈之内竟然笼罩着一片蒙眬的暗灰。

　　归尘土。

　　两剑终于在半空中相交，慕容柔剑上不可直视的光彩刹那间就暗淡下去，消退无形，灰色的枯锈转瞬间布满了剑面。那声清越的金铁之音响后，破出腐木朽裂的钝响。

　　慕容柔的剑断成两截飞出，但他的笑容毫无改变，一手弃剑换掌，与谢烟树半空中便对了一掌。一招之末，慕容柔另一掌旋即拍出，谢烟树的软剑也掠到了他的颈边。

　　冷冷月色中，慕容柔和谢烟树落在地面，慕容柔的左掌按在谢烟树的胸口，只是蓄力不发，而谢烟树的软剑横在慕容柔的，也没有继续攻出的意思。

　　竟然是一个平局。

　　慕容柔笑得彬彬有礼：”尘归尘，土归土，果然是传说中的一招。飞天剑舞还是输给了缘六诀。“

　　谢烟树也微微一笑道：”慕容兄弟承让了。“

　　封卷一击败给了归尘土，飞天剑舞输给了缘剑诀，这说的是剑法，而二人适才交手，可说是不分高下，而这样一番对话，显然是慕容柔有意让出第一剑客的名头。如此一来，今夜一战，谢烟树便可说是赢得名正言顺。

　　明觉大师微微颔首道：”善哉，善哉，两位施主高下已分，所幸还是点到为止。“

　　谢烟树摇摇头笑道：”大师此言差矣，其实还未分胜负，也并非点到为止。“他转头迎着慕容柔的笑意，又笑道：”你还记得这柄剑么？“

　　慕容柔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眼光扫过一旁的夏越花之时，忽然灵光一闪。他转向谢烟树，欲言又止。

　　他悚然一惊：这真是一个可怕果敢的敌人——他竟然没有算到这个结果。

　　谢烟树笑得颇有些凄凉，他点头道：”明白过来了，那就去吧。“他眼中精光一盛，手腕翻处，软剑已然割开了慕容柔的喉咙。

　　慕容柔脸色蓦然大变，手掌劲力催吐，击在谢烟树胸口。了无声息的一击，谢烟树却如遭电击般颤了一下，退后一步。

　　这一下变局兔起鹘落，慕容柔脸色惊恐至极，他瞪大了眼睛回手想捂住咝咝喷血的喉头，却不敢伸过手去。他踉跄地跪了下去，喷溅的血雾把那些雪白的落花染成惨烈的腥红。他张大了嘴，却叫不出声来，只能够在地上扑腾挣扎。最后拼命一挣，手脚僵直仰倒在地。最后喷射的一缕血丝仿佛血红的樱花，飘落在他紫色绸衫中金色的雏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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