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故事魂断北京城一

文章来源:后天性无眼球   发布时间:2020-10-23 14:14:43   点击数:
 

30多年已经过去,如今,吉祥胡同没有了,那有两株古槐和盛开过丁香花的深宅大院没有了,兰兰和他的一家人也没有了。随着一个时代的逝去,曾经在这里发生过的一切邪恶与善良都一同消逝了、永远永远地消逝了。

此时,在这凄清的暗夜,我重新打开被我侥幸存留下的这本泛黄的日记____那个逝去家庭的唯一见证。我仿佛又听见从遥远的地方,不!是从另一个世界中传来的姐姐那凄迷的声音:

别忧伤了,姑娘____

为什么你睁着失神的眼睛

令人心碎地再想.......

文革那些年,在中国大地上无辜致死的冤魂到底有多少,也许将是千古之迷,但兰兰一家人的遭遇却是发生在我身边的亲眼所见。

说起兰兰一家人在文革中的遭遇,要从我和她哥哥宇文江的关系说起。

我读中学是在北京第十一中学。年是我在这儿生活的最后一年,就是在这一年里,永远结束了我的学生时代。

年寒假一过,我们这一届毕业生就到了面临高考的关键时刻,高三年级学文科和学理科的同学开始分班了。由于我在中学的这几年语文还算不错,就准备考大学文科了。那时我只有一个最要好的同学,他是我们班的语文科代表____宇文江。

宇文江比我大两岁,那是他读高一时因肺结核休过两年学的缘故。他的数学和语文在班里都属于前几名,特别是作文在全校都属第一。

记得,我们学校一进门的存车处旁边有一个展示学生范文的玻璃橱窗,一般是两周换一次,而且从不间断。每到更换范文那一天,喜欢文学的同学不管是初中的还是高中的,都喜欢聚集在那儿评头品足,其中有的人骄傲有的人嫉妒,我是那嫉妒多于骄傲的人之一。宇文江的作文总是第一就是从这里排出的。

文革没开始时,很多人羡慕宇文江的才华,班上的同学也都喜欢跟他接近,因为他为人十分谦虚,上自习课时,谁向他讨教,他都耐心给人家讲,直到对方弄懂提出的问题为止,尤其是古文。

宇文江长得可并不魁伟更不漂亮,不足一米七的个头,又黑又瘦。我能依稀记起的是,在他右边脸上长着一块一分钱硬币大小的黑痣,几根从不修剪的黑毛儿随意地下垂着。他的一双眼睛也很古怪,黑眼球出奇的大,把那白的部分挤在紧靠眼角的地方,那眼睛更像人见人爱的波斯猫,闪烁着他性格中的善良。

宇文江和我一样也是出身资本家,但他出身的是货真价实的资本家,在旧社会,他们家上数两代人都是北京城大栅栏里有名的绸缎商。事隔几十年的现在,60岁往上数的老北京人还对大栅栏的宇文记绸缎铺有印象。

在建国后的公私合营运动中,他的有文化、“有远见”的父亲把偌大家产都交给了国家。随着新社会到来后,他的祖父和并不年迈的父亲在不断的运动中相继过世,家境才渐渐衰败,只是把资本家的头衔和××成份作为遗产留给了家里人(这些都是我后来知道的)。

也许是天性使然,也许是家庭出身带给他的压力,他很自卑,很少与人有过深的交往,他也从不得罪人,甚至走起路来都是悄悄地尽量躲着别人。老师和同学们说他稳重,但我认为他稳重的近乎老气。

因为我与他有着名义上的相同出身(我们班有四个同学出身××家,其中两个是女同学),就有一种同病相怜的感觉,加之我对他的服气,同学一年后,我们成了要好的朋友,而且我是他唯一的朋友。

但他刚来到我们班时,我不大看得起他,因为他形不出众、貌不惊人,甚至还有一点儿猥琐。但很快我就不能不对他另眼相看了,他不仅篇篇作文都能摆进橱窗,而且我觉得他对课本外的知识也无所不知,他能通篇背诵李白的长诗《梦游天姥吟留别》和王勃的《滕王阁序》。我羡慕过他,也嫉妒过他,但那时无论我对他冷言冷语还是出言不逊,他总是用平和的微笑回报我。几个月下来,他的学识与品性折服了我。但能够使我们成为好朋友的主要原因还在于后来我走进了他家,认识了他的妹妹____兰兰。

那是放完寒假不久,学校召开传达毕业生分配政策新精神的校会。许多年过去,我已记不起那次校会的详细内容,但会上宣读的主席语录我是永远不会忘记的。那语录是当时的副校长(没过几个月,这位副校长被打倒了,而且被她曾经维护过的出身好的红卫兵们打得死去活来)朗读的:“我们是有成份论者,但又不唯成份论,重在政治表现。”那次校会给我们应届毕业生的高考定了方针,那就是学生的学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家庭出身或称为“阶级成份”。

记得是那一天下学回家时,我习惯地从学校后门出来,一边走路一边看书。突然听到有人在身后叫我,那是宇文江,我们回家走的是同一条路。

“今天的校会你注意听了吗,今年高考主要看的不是考试成绩而是政治条件和家庭出身。”他像是问我又象是自言自语,大大的黑眼球里带着明显的忧郁。

“那到不一定,你没听还有一条是‘重在××表现’吗?你功课那么棒,老师对你又都不错,你怕什么。”我安慰他也是在自我安慰。“可我出身××家。”

“我也是,那又怎么样。”

自打升入高三后重要的一栏都是家庭出身。每次填完表格就由组长收起来交给班长,再由班长统一交给老师,这一切都是公开的,谁也隐瞒不了自己的出身。因此,全班四十多人对彼此的家庭情况都是了如指掌。

听我满不在乎地这么说,他似乎也受到鼓舞,便笑了笑换个话题说:“你总是走路看书,小心点儿眼睛。”他顺手拿过我手中的书看了看书名。那天我看的书是法国作家儒勒.凡尔纳写的《海底两万里》。“这是儒勒.凡尔纳写的三部曲之一,还有两部,一部是《格兰特船长的儿女》,另一部是《神秘岛》....”他一点儿也不做作地给我讲起儒勒.凡尔纳的著作来。这些我也知道,但还是挺喜欢听他讲,因为他知道的更多。

当我们穿过红桥马路(现已拓宽成50米左右的红桥大街了)走到吉祥胡同(这条胡同现在也已“做古”,成了柏油马路的一部分)两扇紧闭的门前时,他把拿在手里的书还给我说:“这就是我家,进来坐一会儿吧。”这下儿我可真惊异了,原来他家也住在这儿。

我在十一中读书快六年了,每天上学下学,吉祥胡同我不知走过了多少遍,对这栋老是紧闭着大门的深宅大院我也十分熟悉。那是一栋老式的四合院,磨砖对缝的院墙又厚又高,两扇原本是棕红色的大门由于年深日久已见斑驳,但写有“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十个古仆苍劲大字的门联却是清晰可见,还有一左一右的两个石狮子日夜守护着那大门。

瞬间,这宅院、这胡同、这大门都把我带到往日的回忆中。

夏天的傍晚,这条南北走向的胡同,因为没有夕阳的投射便显得十分安谧凉爽。我下学回家路过这儿,总能看见一个身着短衣短裙的女孩儿从这门里出出进进的,或是乘凉或是与另一位比她大几岁的姑娘一同打羽毛球。那女孩儿梳着短短的在当时是很时兴的运动头(有时把头发在脑后用皮筋系成一个刷子),她眼里又黑又亮的眸子中流露着善良和纯洁,就如我面前的这位同学宇文江。

一年一年过去,那女孩儿慢慢长大了,在这条胡同里,在这门前,我不知看见过她多少次,但却没有过一次交谈(那时我还不敢跟不认识的女孩儿说话,怕人家说我是“流氓”)。

我只记得有一次路过这里时,她的羽毛球飘飘地落在我肩膀上,我殷勤地拾起羽毛球递到跑过来的女孩儿手里,她不好意思地点点头笑着跑开了。但从她浅浅的酒窝儿里(那酒窝是长在眼睛下面而不是长在腮上)漾出的笑容和天真烂漫的神态从此都深深地镌刻在我心里了。

“那女孩儿莫非是宇文江的妹妹吗?”我这样想却不好意思问他。看我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宇文江又捅捅我笑着说:“进来待一会儿吧”。带着一种想要了解什么的愿望,我跟他走了进来。

这真是一栋名副其实的深宅大院,走过又宽又深的门廊便是一个又大又厚的影壁墙,埋了一冬天的葡萄藤已被挖出来整齐地架在影壁墙上面。绕过影壁,好大的一个四合院便展现在我面前。院里有两棵一抱粗的古槐已经长出嫩叶;沿着长长的影壁墙种着一排含苞的丁香。五间带廊子的正房又高又宽绰,成十字形的青石板干干净净地铺在院中,通向正房和两边的厢房。宇文江把我领到两间相通的东厢房里,那是他的房间。

一进屋门我便看到靠墙一排乌黑发亮的书架上整整齐齐摆满了书籍。“你的书真够多的”,我惊讶地说。“大部分都是我爸爸留下的,”他说。门开了,一位老太太走进来。

宇文江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妈。“这是我的同学,他叫李恒久”,他向他的妈妈介绍我。

老太太大大约有四十六、七岁的年纪(那时,这个年纪的女人在我看来就已经很老了),她穿着一身白色宽松的中式绸衣,一头的黑发在脑后盘着一个髻,微胖的面孔上带着慈祥的笑容,一看就是大家庭的主妇。

“你是我们小江的同学呵,以后常来玩吧。”他妈妈说着走到我身边亲切地摸摸我的头。我也恭恭敬敬地喊了声“伯母”。

“留你的同学在咱家吃饭吧,一会儿你姐姐和你妹妹就回来了,我给你们做饭去。”老人家说着走出去了。“哦,我不在你家吃饭,我看看你的书就走,回家太晚我妈该不放心了。”我贪婪地走到书架边,对身后的宇文江说。

他的书真多,好多都是线装书,不仅有《全唐诗》、《全宋词》、《史记》、《资治通鉴》这些古典文学作品,还有好多文学外国名著和中国现代小说,我一本本爱不释手地翻阅着。

“你要看书,没关系,我借给你。”宇文江大大方方地说。

“真的,你真借给我?”我有点儿不相信地问他,因为我是从不把自己的书借给别人的。

宇文江从他床边的另一个书架上拿过一本精装书说:“这是儒勒.凡尔纳的《神秘岛》,你带回去看”。

我接过书说:“那以后你到我家看看我的书,我也借给你。”“行,一言为定。”宇文江憨厚地笑着与我对击一掌。

“妈,我回来了。”突然,从院子里传来一个女孩儿的叫声。”是我妹妹,”宇文江看着窗外对我说。

我随着他的目光望去,他的妹妹果真是我多少次见过面却从没敢说过一句话的那个女孩儿。也许是看见哥哥的房门开着,她先跑进来看看。见到屋里的生人使她一愣,便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这是我的同学李恒久”,他向妹妹介绍着,又对我说:“这是我妹妹宇文兰,你就叫他兰兰吧。”

“我认识你,你老是从我们家门口经过,对不对?”她俏皮地歪头看着我问。“是的,我也认识你,而且认识好多年了,只是从来没有说过话。”我笑着回答。“那以后再看见我,该跟我说话了吧?”她俏皮地说。

真是天知道,对这样一个女孩,我不是不想说话而是不敢说话啊!”我这样想。但听她这样说,我心里终于平静下来,笑着回答他:“那当然了,而且你也得管我叫哥哥”。“好吧!”兰兰爽快地答应了。

宇文江怕妹妹在这里使我太拘束,打发着妹妹说:“你快去帮妈做饭吧,恒久也在咱们家吃晚饭”。“真的?太好了!”她说着跑到对面的厢房去了,那是他们家的厨房。其实,我多想让兰兰就坐在这儿,听她说话,跟她说话,看着她笑啊!

宇文江告诉我,兰兰是在北京纺织学校读书,今年该毕业了,正在北京仁利毛纺厂实习。“听你妈妈说,你还有一个姐姐?”“是的,我们家就三个孩子,我姐姐叫宇文芳,在崇文区文化馆当图书管理员,她也有心脏病,现在比我还厉害。”

“那你父亲呢?”我问他。“我爸爸六年前就去世了,把我们家定为资本家真够冤的,解放前我爷爷在北京开丝绸商店,我爸爸其实是读书人,那商店他一天也没管过,全是让别人管理的,解放后稀里糊涂地就把我们家定成资本家了。”他无可奈何地说。

“别抱怨了,我们家和你们家一样,我爸解放前还参加过学生运动呢,现在不照样儿被定为资本家吗(记得我当时对他的抱怨是很不以为然的,因为他们家要是够不上资本家,那更轮不上我们家了)。”

大概因为有共同的感受,我们之间的话题多了起来,从文学谈到历史,又从家庭谈到学校。我们同班一年多,我还从没听他说过这么多话。

那天我们都很高兴,我们都把对方当成了挚友,都在对方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但最使我高兴的是____一直吸引着我的那个女孩儿就是他的妹妹宇文兰。

谈兴正浓,满院的树影却消失了,不觉中已经到了夕阳西下的傍晚。

不知什么时候,宇文江的姐姐回来了____原来就是老跟兰兰打羽毛球的那个大我们好几岁的姑娘。

她走进屋来,亲切地招呼我们去吃饭。这是我第一次从正面看他的姐姐。她很文静,脸色苍白,但她的微笑中带着一种高雅的气质。大约是这一家人的共有,在她前额下一双黑亮的眸子中也闪烁着和宇文江、和兰兰同样的善良,但在那善良中有一种掩饰不住的忧伤。

“姐姐”,我轻轻地、发自内心地叫了一声。

“你是小江的好朋友,为什么以前不到我们家来玩儿呢?”又说:“我总是看见你走路看书,这对眼睛不好,过马路的时候也很危险,以后可不能走路看书了,好吗?”“好的。”他姐姐的话象一阵清风、象一股暖流轻轻梳理着我的身心,就像我的二姐对我说话时一样,使我感到很温暖,我感激地答应着。

我们一起走进宽绰的正房,兰兰已在饭桌上摆好了碗筷。正房中间两间是相通的,显得即宽绰又气派,屋里的八仙桌和条案还有其它木制家具清一色都是紫檀木的,条案上放着几只磁瓶、墙上悬挂着字画,这些摆设都跟我们家差不多,但在屋里的百宝阁上摆放的古董和工艺品我们家没有(我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只像一本书那样大小的铜龟特别漂亮)。

兰兰和她的姐姐帮他们的妈妈把饭菜端上饭卓,吃饭时他姐姐一再让我不要拘束,但我还是挺拘束的。我一改往日吃饭狼吞虎咽的习惯,文质彬彬地细嚼慢咽起来。

妈妈一边往我的碗里夹菜一边说:“我们家小江就是喜欢看书,老怕人家看不起他,很少有同学到我们家来玩儿,你们在一块学习该多好啊,我们全家都欢迎你来。”兰兰抢着说:“我妈也在门口看见过你,还管你叫‘小书迷’呢。”妈妈嗔爱地看了女儿一眼说:“要不是家里这个情况,兰兰也该上大学。唉!这么早她就要参加工作了。”

我明白他妈妈说的“这个情况”指得是什么。那是在全中国都施行的的阶级斗争和阶级路线的政策。看得出来,家庭成份的阴影也同样笼罩着她们的家(但那时我万万想不到的是,没过多久这历史遗留的、在新社会被国家划分的阶级成份竟然会使这个善良、温馨、和美的家庭遭到灭顶之灾)。

我说:“伯母,我们家出身也不好,这没办法,谁让我爸爸过去不是检破烂儿的。”我不无怨恨地说。“我听小江说过,你们班里就你们几个出身不好的同学,是吧?那就更要听老师的话,千万要和同学们搞好团结,别让人家挑出你们的毛病来。”老太太一字一顿地叮嘱我们,慈祥的目光中带着说不尽的忧郁和烦恼。

吃完饭,天完全黑了。我随意地问着兰兰:“你住哪间屋子呵?”兰兰冲着旁边的一间屋子说:“那是我的房间”,又向客厅的另一头抬了抬下巴说:“妈妈和姐姐住在那边。”

妈妈和姐姐收拾碗筷时,兰兰拉拉我的衣袖说:“恒久哥哥,到我的房间去看看,好吗。”听她这样自然地叫我哥哥,我心里感到暖融融的。(作者:李恒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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